每个人都有自己能力的极限,明智的人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极限适可而止,鲁莽的人却只会一路走到黑。没有一个人能够永远的站在历史的风口浪尖,运气好的那些人能够适时的激流勇退,另一些人只能戏剧性的嘎然而止。
苏拉是一个明智的人,而且也是一个运气好的人。所以当公元前79年他在担任了三年的独裁官之后选择不再连任而退休的时候,那些真正熟悉他的人并没有感到惊讶。
是的,他有无数个理由认为这是合适的时机。
三十年来罗马的边境从来没有这样太平:在第一次东方战争中被苏拉打得损失惨重的米斯拉特斯王还需要更多的时间休养生息,只能在小亚细亚的边境小规模骚扰;马略和希南的余党此时只剩下了在西班牙的山地中游击作战的索托斯(Sertorius),成不了什么太大的气候。
更重要的是,他的改革似乎已经获得了稳定的发展。他的曾经的十二万雄兵被他借着剥夺政敌财产得来的土地分配在整个意大利半岛上。在内战中被他赐予自由身份的奴隶也达到了十万人,他叫他们以自己的姓氏——卡涅利为名,作为平民融入了罗马社会。在可见的将来,倘使有人想要强行推翻他的改革,这些自己藏在民间的支持者决不会让他们得逞。
与此同时,下一代的贵族间也已经产生了相互制衡的关系。小苏拉十岁的小梅特路斯算是年轻一代中的长者,声望也最高。但是他和他的父亲一样,是贵族共和的忠实拥趸和马略党人不共戴天的仇敌。庞培虽然军事能力超群,但是骨子里面是一个传统而保守的人,不会做极端的事情。而且此人很容易就会被虚荣收买,更何况此时庞培年纪太轻,想要自立山头也不能服众。至于克拉苏,贪财的人总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政变的。或许唯一让苏拉有些担心的是萨藤斯的女婿老雷必答。这个人一直和马略党人保持着不错的关系,虽然在苏拉登陆意大利的时候他倒戈投降,但是保不准今后不动歪脑筋。不过,这仅仅是一个人而已。
下台的苏拉过着极为舒服的日子。为了庆祝自己的退休,他拿出了自己十分之一的家产在罗马举办了整整一个月的狂欢节。其间有各种角斗士和剧团的表演,自然也少不了免费的大餐。后来罗马帝国时的历史记述者们特地记下下了这时候每天都有大量完好无损的酒菜因为实在没有人吃得下了被倒入台伯河。
这种指责奢华的腔调中的道德味道固然常见,然而事实是只有到了这个时候这种私人组织的大规模的铺张才开始流行。马略和苏拉的时代造就了更为悬殊的贫富差距,在反复的清洗和没收拍卖财产之后,社会财富更加向那些残存下来的选择和苏拉站在一边的贵族们聚拢。在苏拉之后,贵族富豪们争相负钱举办公共娱乐活动讨好平民,同时也炫耀自己的财力,一时间蔚然成风。
这些公共娱乐活动中最受人欢迎的莫过于角斗士的表演。这样的表演越多角斗士就越多。在苏拉退休之后数年既有斯巴达克斯领导的规模浩荡的角斗士和奴隶起义,这不是偶然的。历史好像一排多米诺骨牌,一旦前一片开始滑落,后一片必然势不可挡。
就在这狂欢节中,苏拉的妻子,梅特路斯的女儿,去世了。苏拉显然没有被此影响,很快就另结新欢。在一次角斗士表演的时候,一名女子走到他面前轻轻撕下了他袍服的一角,说道:“请将您的运气也分我一些吧。”苏拉记住了这个女人,不久她就成为新的苏拉夫人。
公元前78年的罗马街头常常能看到苏拉的身影。他不带一名保镖或者随从,就这样一个人大摇大摆的散步。他或许会想到十年前同样在这罗马的长街之上,索普斯的手下紧紧的跟在他的后面追杀。可是现在的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他的敌人会袭击他,——事实上也没有人袭击他。一些人说这是他一生拥有好运的标志,另一些人只是撇撇嘴说他的敌人几乎都给他杀光了,如何再有人敢碰这个残忍的魔王?
不管怎样,凯撒宽容自己的敌人却遭谋杀,苏拉斩草除根却得以安享晚年,这实在是历史的反讽。
不过确实曾经有一个年轻人在公共场合指着他破口大骂他的凶残。苏拉不以为意,只是反驳说:“你这样对退休了的我,叫以后的独裁官怎么敢放下权力呢?”这是苏拉的伶牙俐齿,却也是苏拉的洒脱。
这一年的执政官选举并不如苏拉的意。虽然他的亲信小卡特鲁斯(他的父亲是日尔曼战争中马略之外的另一个执政官)顺利当选,但是苏拉所不放心的老雷必答在庞培的支持下也同时得到了执政官的位置。
传说当选举结果公布的时候,苏拉对兴高采烈的庞培说:“你现在支持雷必答,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看清楚他的本质而后悔的。”或许苏拉只是因为雷必答是萨藤斯的女婿而跟耿耿于怀,或者他的确像看透了凯撒和庞培一样看透了雷必答,又或者这也是那些崇拜他的史家们事后的杜撰。
然而苏拉没有干预。他既然已经收手,又何必要再沾政治的荤腥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江湖,冥冥之中,苏拉大概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了吧。
这时候围绕在他身边一起吃喝玩乐的不是保守派的贵族,也不是他的士兵支持者们,而是他从早年就认识的戏剧界的朋友们。在临近生命的终点的时刻,苏拉反而沉浸在了他早年的记忆中。
在和这些伶人朋友们对酒当歌的时候,恍惚之间苏拉或许回到了那个年轻貌美的演员和歌手。四十年弹指间流过,他苏拉一会儿是穷凶极恶的罗马公敌,一会儿是万人之上的独裁军阀,朱古达,马略,萨藤斯,索普斯,希南,这些人纷纷的登场又谢幕,只留下他苏拉一人作最后的独白。四十年的他和四十年后的他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个戏子而已,一个历史舞台上的戏子而已。
他的最后的独白就是他用希腊文写就的回忆录。他大概是罗马,乃至整个西方文明世界第一个自己撰写回忆录的政治家了,这个事实本身就证明了他的不同凡响。人们总是给其他人写传记,好比苏格拉底的那些学生,又好比亚历山大手下的将军们,然而在苏拉的这个时代,除了他自己还有谁值得他来书写呢?
遗憾的是,他的回忆录并没有能够流传到今天,我们只能从罗马帝国时期那些史家们只字片言的引用中找寻苏拉激越的思绪。这思绪中显然有着对于神秘的未知的近乎宗教般的膜拜。他固执的相信着相伴自己一生的好运,在他的叙述中充满了神迹一般的事实和神谕一般的梦境——其中的很多出现在了我们之前的故事中。
在他的回忆录第四十二卷中,他写道:“昨天的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死去的儿子和妻子在召唤我放下尘世的一切去和他们在一起。很久以前我在东方的时候,有一个星相师说我会在自己运气的顶点逝去。现在看来我的大限的确将至了。”
十天之后,苏拉死在了自己家中。
在他的遗嘱里提到了他的很多朋友,却没有一个字提到庞培。有人说这是他还在为庞培当年的违令不满,也有人说苏拉周围的那些人中庞培是最不需要被提到的。苏拉当然知道年轻而有能力的庞培将会是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左右罗马政治局势的人物。庞培,如同他自己对苏拉所说的一样,是早晨的太阳,因而根本不需要苏拉在遗嘱中特别照顾。
苏拉党人们提出要在战神广场给苏拉举行国葬。对此唯一的反对者是早有心反叛苏拉的雷必答。可是庞培说服了他。在公开火葬的那一天罗马的天空布满了乌云,却在仪式的过程中始终没有下雨,人们都说即使到了这时候苏拉仍然是幸运的。
这样在马略之后七年,苏拉也退出了人间的舞台,同样留下了毁誉参半的一生让后人评说。他三十岁出头就随马略在努米底亚作战,立下了擒拿朱古达的大功;后来辗转在亚洲任总督,到了社会战争才真正展露头角;他被保守派贵族们推出来作为对抗马略和激进的平民派的急先锋,却阴错阳差的用和马略一样的方法建立了自己的个人权威。
探究苏拉和马略的对比是极为有趣的一件事情。马略属阳,直来直去而性格刚烈,是典型的狮子座的特征;苏拉属阴,难以揣摩却同样恩仇必报,是典型的天蝎座的特征。然而从历史来说他们同样是从马略改革中受惠的第一代军阀,事实上协力把贵族共和推向了万丈深渊。
有人说他是彻头彻尾的个人野心家,有人说他是不折不扣的最后共和派,可是对他最为贴切的盖棺定论的评语却是由他自己写就刻于他的墓碑上的挽词:
“行善超过他所有的朋友,作恶超过他所有的敌人。”
苏拉毕竟是苏拉,到死也不忘伶牙利齿的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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