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3-16 18:16:35
师旷
7.4贵族政制
“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法国《费加罗报》的报名下印着这样一句话,它出自法国剧作家博马舍的《费加罗的婚礼》。说中国文化里缺乏批判王权的精神与否定专制的传统,那是绝对荒谬的。如果说“讽刺”艺术只是小众的兴趣,谥法也只是舆论的沉淀,那么周代贵族的谏议制度则是与君主的直接交锋。
权位会赋予其占有者某种气度,且看周公那一代作为天子吏的最高贵族们,对周王训政,尽是谆谆告诫,仪态不怒自威,足见贵族之尊,在王权面前也不会减色半分。卫武公曾“入相于周”,“入为三公”,而郑桓公曾为周幽王之司徒。天子对大贵族的态度难以拿捏,高高在上会被认为是傲慢,礼数有加又易被轻视。周夷王下堂会见诸侯就是放低姿态,可这也不能挽回天子的颓势。
其实包括天子在内的所有“大宗”都知道“众怒难犯,专欲难成”,那国君为何不能实行顺昌逆亡呢?一是“股肱不良,万事堕坏。”(《史记·乐书》)贵族权重,关乎社稷,不可怠慢。二则因“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亦有人解为“礼不以庶人为下,刑不以大夫为上”,实不妥。孟子曰:“君子犯义,小人犯刑”,明白无疑。)刑起初是氏族战争时期对战俘而用,这种轻贱的惩罚自然不能施于本国贵族之身,而贵族们若无大罪你奈他何!胆识也就这样出来了。
古典音乐家师旷(公元前572年—532年)是晋国的乐官,和近代的贝多芬相似,他的音乐中也寄托着社会理想,且为盲人。《韩非子》记载了他的一段事迹。一次晋平公和群臣饮酒,酒酣之际大发感慨:“没有比做国君更快乐的了!只有他的话无人敢违逆!”坐在一旁的师旷闻此言,竟操起琴砸他。晋平公躲避及时,琴砸在墙上坏了。晋平公问:“太师, 您撞谁呀?”师旷答道:“方才有小人胡说,所以要撞他。”晋平公说:“说话的是我呀!”师旷说:“呵!这可不是做国王的人该说的话啊!”师旷竟因君主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便拿东西砸他,此举大不敬,甚至可背行刺之罪,然晋平公非但没有处置他,还表明自己要引以为戒。
师旷在谈到卫国人驱逐暴君卫献公之事时,概括了政体的设计思路与王权的运行机制——
“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有君而为之贰,使师保之,勿使过度。是故天子有公,诸侯有卿,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朋友,庶人、工、商、皂、隶、牧、圉皆有亲眼昵,以相辅佐也。善则赏之,过则匡之,患则救之,失则革之。自王以下各有父子兄弟以补察其政。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商旅于市,百工献艺。”(《左传·襄公十四年》)
这段论述表明,先有民而后有君,民是这个世界的主题,而君主这个角色的天职就是保证人民不能“失性”,即保障主题不走题!师旷最后坦露其反暴君的态度:“天之爱民甚矣,岂使一人肆于民上,以纵其淫,而弃天地之性乎?必不然矣。”此等言论竟也得到了晋悼公的赞赏。
日期:2012-03-16 18:42:58
师旷的思路大体是儒者黄宗羲所总结的“天下为主,君为客”。而紧随的一班辅臣要负责教导君主,约束君主,不能使其滥用天赋之权,从而保障这个主题的实现。纵览先秦典籍,可见贵族之间既有仇恨纷争,也有惺惺相惜,他们的“三识”确保其从政质量,有助于政界形成“贤者在位”的共识。
且看一段载于众多典籍的故事。大夫祁奚告老,晋悼公问谁可接替他,祁奚推荐了自己的仇人解狐。晋悼公对此大感意外,而祁奚解释道:“君问可,非问仇也。”事后解狐果真受到了提拔,晋悼公又问国尉之人选,祁奚这次却推荐了自己的儿子,再次出乎悼公意料之外。祁奚说:“君问可,非问子也。”外举不避仇,内举不回亲戚,此被称为“至公”(《新序·杂事》)。可谓真正的大公无私,故只须秉持公心,则布什父子虽先后任美国总统,亦可成为佳话。《书》曰:“不偏不党,王道荡荡”,靠的就是这种贵族的高贵。
楚国作为与周王朝对峙的异质文化,对华夏文明的政体可谓洞若观火。楚灵王时期有一位被称为国宝的史官倚相。他仔细研究过他所钦慕的中国政治,并颇有儒者风,发一名言:“君子之行,欲其道也,故进退周旋,唯道是从。” (《国语·楚语上》)因为淡薄礼之精神的楚国稀缺这类“唯道是从”的大贵族。楚文王(一说是楚共王)病逝前曾醒悟,他说申侯伯这类贵族是“吾所乐者,劝吾为之,吾所好者,先吾服之。吾与处,欢乐之,不见,戚戚也。虽然,吾终无得也。”(《新序·杂事》)为了劝诫楚王进取,倚相特意选取了为卫国取得公爵地位的卫武公时期,此时卫国的政治与天子听政之特征完全吻合,证明了周王朝政制的上下贯通。
“昔卫武公年数九十有五矣,犹箴儆于国,曰:‘自卿以下至于师长士,苟在朝者,无谓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闻一二之言,必诵志而纳之,以训导我。’在舆有旅贲之规,位宁有官师之典,倚几有诵训之谏,居寝有亵御之箴,临事有瞽史之导,宴居有师工之诵。史不失书,蒙不失诵,以训御之,于是乎作《懿》戒以自儆也。及其没也,谓之睿圣武公。(《国语·楚语上》)”
孔子曾称赞卫国大夫史鱼正直,说他“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意指不论国家政治清明还是黑暗,他都正直得像箭一样。这史鱼数谏卫灵公无果,深为自责,临死前吩咐儿子治丧于北堂(依礼应在正堂),理由为“生不能正君,死不当成礼。”卫灵公前来吊丧,听闻此事,立即领悟到“夫子生则欲进贤而退不肖,死且不懈,又以尸谏,可谓忠而不衰也。”(《新序·杂事》)为政者容易生出“悟性”,容易“自作多情”,这都是环境所致。据说一楚国郢人夜间给燕国宰相写信,因灯火暗昧,于是对持烛者说:“举烛(把蜡烛举高)。”同时不小心将此语写进信里。燕国宰相收信一读,便悟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燕国宰相告诉国王,国王大悦,于是国家得到很好的治理。然而可笑的是“举烛”并不是书信的本意。
当然此处也会有一种庸俗化的解读,即群臣百官皆以王权为中心,此大谬!周人建立的政体非君主专制,非民主制,非贵族制,可以肯定地说,西方没有哪个政体模型与之神似。孟德斯鸠将中国归入“专制政体”国家的行列,近世中国人也随此论,将秦以下两千年的中国政治笼统化,贴上“黑暗”、“堕落”的标签,专在“专制”等概念上作文章,先秦反倒成了专制的前奏,其余的历史细节尽成渣滓。其实此类意见皆是耳食之论,抑或皮相之见。
周天子身旁必有权重之执政大臣,故不得轻易专权。“我龟既厌,不我告犹。”(《诗经·小雅·小旻》)而聪明的贵族在卜官弱化的历史进程中得到了关于王政的启发,“故《书》建稽疑,五谋而卜筮居其二,五占从其多,明有而不专之道也。”(《史记·龟策列传》)国家决策由多种渠道综合而定,卜筮是重要方式,而卜筮论断也不由一人把持,五位卜官依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周代政制虽然在不断发展,但始终保留了这种“不专之道”。“不专”原是中华优秀的政治传统与文化精神,却不幸为专权遮蔽。
同样是卫国,卫懿公爱鹤成痴,枉顾国政,当他准备发兵抵御北方蛮族入侵时,贵族们竟反唇相讥,说你可以派鹤出征呀!国人竟真的在贵族的带领下,拒绝出战。卫懿公落得国破身死之下场。今人必须走出对“王权”认识的误区。“王权”不等于“专制”,辅佐王权不等于支撑专制。反之,反对专制不等于取消一切元首,而是对抗任意元首的独裁。在贵族时代,无道君主向来就有性命之虞,周厉王就是最好的例子。召公曾告诫暴虐的厉王,他把政体精神介绍了一遍——
“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国语·周语上》)”
试想一个天子本来就自觉“君在做,天在看”,身边还有各类听风就是雨的耳目,焉能不躁!所谓“谋夫孔多,发言盈庭”,周厉王实在听不进去,结果遭流放而死。齐庄公因私仇而被大夫崔杼杀死,有人问晏子:“你要为国君而死吗?”晏子说:“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国君,我为何要为他而死?”他接着说:“做人民的君主,难道是借以欺凌人民?君主最应该做的是主持国政;做君主的臣子,难道是为了讨口饭吃?臣子最应该做的是发展国家。……国君如果为社稷丧命、为社稷逃亡,那么我应当追随,但他那是为自己,我又不是他的私宠,怎能追随?” 孔子曾观察过郑国颁布命令的流程,他总结到——“为命,裨諶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论语·宪问》)可见制订一条命令的所有环节都掌握在大夫之手,详审精密,各尽所长,完全将君主撇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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