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3-25 20:35:44
27
空气里透出凉意,已经是秋天了。
暮色四合,街头巷尾悄无人迹,一辆安车在街道上急速奔行,马蹄踏碎无边寂寥。
入夜之后,宫门、城门、闾门将一一关闭,禁止夜行。在黄昏之后,夜鼓击响之前,负责戒守的人还没有开始巡逻,正是街道上最空寂的时节。
安车驰进宫门,阳夫人步下安车,在宫中侍女的引领下,前去拜见君夫人伯嬴。
沉沉夜鼓击响,宫门关闭。巡逻守夜的人敲响木柝开始在各处巡视,以防寇贼。
令尹夫人夜晚进宫求见,伯嬴疑心是出了什么事,看看楚王,楚王熊居心有所感,只觉不祥。太子珍反倒不慌不忙,小大人似的拉起伯嬴的手,拖她去更换衣裳。
在偏殿见到阳夫人时,她已是泣泪满腮,向伯嬴呈上一卷白色的丝帛。上面血迹淋漓,血已凝成深褐色,格外的沧桑悲凉。
伯嬴心往下沉:“这是……”
阳夫人答:“子暇知道此次出征,命不久长,临行前留下血书,烦请君夫人转呈大王。”
伯嬴眼泪扑簌簌坠下:“令尹子暇是穆王之后、国之重臣,有什么话不能对大王讲,为什么要留下血书?”
阳夫人惨然:“大王听不进忠言,子暇只得以死相谏。”
伯嬴出言宽慰:“吴子岂是令尹的对手,此行必定得胜而归,夫人过虑了。”
阳夫人泪落如雨:“子暇身染重病,大王让他带病远征,怎能有活路?”
伯嬴无语。楚王的所作所为,世人都知道,但她无法置辞。
阳夫人顿首道:“子暇何惧一死,身死沙场胜过老死于牖户之下。但国有佞臣,奸佞不除,楚国亡国不远。临行切切嘱托,请君夫人代为劝谏大王。”
伯嬴问:“奸佞是何人?”
阳夫人道:“费无极!”
“费无极”三个字如一根刺,直刺进伯嬴心里。
楚王熊居等待伯嬴,不见回转,却有一个年老的内侍气喘吁吁地走进来,禀报道:“大王,薳越将军派人送急信来,说有要事回禀,现在外面候旨待宣。”
楚王熊居正等得无聊,心想:“我命薳越协助令尹阳匄抵御吴军,莫非军中有捷报传来?”精神一振:“宣他来见寡人!”
进来的是一名家臣,只见他腰系布带,脚上穿着绳子编结的鞋,手持孝杖,面容憔悴,眉宇间深藏悲戚,楚王熊居不由得一怔。
只听那名家臣道:“臣吴刿叩见大王!”
楚王熊居问道:“你可是从州来而来?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吴刿道:“微臣乃是令尹的家臣,此次跟随令尹出征,不想令尹不幸于前日病故。臣奉薳越将军之命护送令尹遗体返回郢都,并亲来拜见大王,奉上薳越将军书信一封。”
楚王熊居听后,十分震惊。阳匄年迈多病,他是早已知道的,却想不到他竟会真的死去,心里还指望他打胜仗、传捷报呢,此番却弄成了阵前亡大将的局面,真是一个不吉利的兆头。
日期:2012-03-26 22:27:38
28
楚王熊居接过薳越的奏报,看上面所写的战况,竟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阳匄死后,由薳越暂时代摄各国军士。然而薳越官职低微,顿、许、蔡三国虽表面顺服,实际上根本不听号令,胡、沈两国国君年幼,不谙兵法,陈国大夫夏齧有勇无谋。七国军士虽众,却似一盘散沙。眼看大战在即,吴军兵精将猛,势难匹敌,只得请求大王再发援兵。
楚王熊居看罢,拍案怒道:“以七国之众,连区区一个吴国都打不赢,寡人还要这样的将军何用!”
他声震殿宇:“你带三百甲士回去见薳越,你告诉他,我楚国虽是万乘大国,可也侍候不起他这样的将军,再要援兵,只好把寡人的亲兵也派给他,你问他是不是还嫌少!”
楚王勃然大怒,只骇得吴刿心惊胆战,慌忙答应:“臣遵命!”
楚王熊居又喝道:“你教薳越记清楚着,寡人屡增援兵,他若有损楚国威严,就让他提着自己的脑袋回来见寡人!”
吴刿领命退下。
楚王熊居返回后殿,仍然余怒未消,看见伯嬴,脸上绽出笑容,道:“夫人……”
伯嬴见他犹带怒容,软语劝慰:“国事重,大王身系一国安危更加重要,何苦来又和别人生气。”
楚王熊居温存赔笑:“夫人说得是。寡人性子粗鲁,总是乱发脾气。”抬手轻抚佳人云鬓,随口问:“子暇夫人此来,为着何事?”
伯嬴微笑凝住了,眼眸变得黯淡,低头不语。
楚王熊居留意到她手中多了一卷丝帛。雪白的丝上,淋漓染着痕迹。他辨出是血迹,轻轻从伯嬴手中取出丝帛,看到熟悉的字迹时,楚王熊居的脸色就变了,等看完之后,一言不发。
伯嬴曲膝坐在楚王面前,手扶他的膝盖,仰起美丽动人的脸,看着面前这已见苍老的君王,轻声说道:“大王,子暇病得糊涂了,这不是真的。子暇不会有事的。穆王之灵在天上佑护着他,他是神灵的子孙,一定会凯旋而归,在大殿上向大王报捷……”
楚王熊居勉强吐出几个字:“子暇的家臣回报,他,已经……”
伯嬴一震,像是不堪沉重的打击,低下头,无声地抽泣。
楚王熊居端起案上羽觞,仰头吞下清酒,沉沉叹息:“子暇啊,寡人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
伯嬴抬起头,脸颊上一痕泪迹:“子暇是以死相劝大王啊。”
楚王熊居又要发怒,看着面前美丽的伯嬴,怒气无法发作,他闷闷说:“有什么话子暇不能和寡人讲?要血谏?寡人真的是无道昏君吗?”
伯嬴泪水洗过的眼眸清亮迷人,凝视着楚王:“大王听得进劝谏,子暇何以身死?”
楚王熊居张口结舌。
他不明白,为什么群臣要在背后非议他?只因为他纳了自己的儿媳为夫人?
表面的暴虐易怒,掩盖的是一颗胆怯不安的心。他心虚,心虚得无法说出口。即使是面对伯嬴,他最亲密、心爱的人,他也心虚害怕,害怕失去她。太子建才是她真正的夫君。他害怕面对群臣,害怕他们指责他抢了儿子的妻。
从何时起,不敢面对子暇?不敢面对群臣?他不记得了。他也不记得,从何时起,脾气一天天暴虐起来。用暴怒掩盖自己,直到无法面对自己。夜半惊醒,都是一身冷汗。
自欺——欺人。
欺骗的是自己?还是别人?
他敢于面对的,只有费无极。即使奸诈,即使阴险,但只有在费无极面前,他才敢于说出心里的话。哪怕儿子身死,孙子逃亡异国,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疼,感觉到真实的存在。就像他真真切切感觉到堕落的快感。
即位之初,他施仁政,睦邻邦,被臣子驳斥也宽容大度,不予追究。楚国在蒸蒸日上,但他不痛快。他的欲望被压抑着,想找到一个出口,直到费无极的出现。
是他误了费无极?还是费无极误了他?
从此,君臣二人,如系在一叶小舟上,天地之大,只有他们两人只能理解对方。二人之外,全是唾骂他们的声音。暴君、奸佞……
但在最初,他只不过稍微放纵了一下自己的欲望,何曾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局面。
一步踏错,他只能在错误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无力自拔。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
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