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3-29 23:04:40

　　豕尊可笑乎？
　　8.2“国际”笑话
　　如果说周的统一是形式上的统一，那么其分裂何尝不是形式上的分裂。周人行封建之时并无生搬硬套，管理王土也没有要求整齐划一，而是区别对待，例如诸侯级别。这一阶段，周人变氏族为封国。
　　天下割裂是否源于“家”的狭隘性？此不可草率定论。周天下的形成起初是基于“家”，然百年后“家”已是“邦”，再以“家”来论世，不亦谬乎！其间变迁，只是治理机构的发育壮大，其同气连枝的治理机制未必走向根本变革，故仍可认此为“小变”。也即是说，诸侯之家邦，绝非现代意义上的领土国家或主权国家。后人对东周史多有误解，其症结就在于视角之倒逆。一切的争霸演义、称雄传奇都源自一个错误的观念，即东周世界就是“国际社会”。当战国七雄之齐、楚、赵、魏、韩、燕、秦让人联想到近代的西方七强葡萄牙、西班牙、英国、法兰西、德意志、荷兰、意大利时，不能亲临其境的我们真该保持警惕，此若是趣味类比，尚不足辩，若成史家公论，则堪称一笑话，而这个千古“笑谈”甚至支撑着国人的“大国情结”。

　　读史之眼光实不可偏狭，或趋于史诗化，不可学着游士只盯着所谓“大国”。华夏世界有的不只是大诸侯，还有小诸侯。我们若能稍稍转换眼光，便不致于错过许多精彩。赏虢季之玉柄铜芯铁剑、莒之游钟、蔡侯申铜方壶、陈侯壶，已略知小国风采，再观曾侯数百年家族史，从随州的叶家山西周墓到曾侯乙墓，那些积淀颇深的青铜器，如曾侯乙编钟与世界上最早的冰箱青铜冰鉴，足可光耀青铜时代。以上种种小国宝器，实不让大国之风。而在华夏世界，大国与小国的关系实在要比所谓古希腊世界内部城邦的联系亲密得多，诸国地位也较为平等。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诗经·国风·河广》
　　读此诗便知山川不能阻隔感情，而后人往往无此情。因无此情，便冷冰冰无此见，以致认“以邻为壑”为高明，不亦悲乎！此如同对着豕尊而笑猪之憨态，却不通其诞生之氛围。故一“国家”自可以追求兴旺发达，可以由弱至强，开疆拓土，可以气吞万里如虎，这都是无可置疑的。然往昔之国不尽等同于今日之国，少一些游戏心理，方可踏实切中时代要害。
　　平心而论，诸侯国的政异俗殊绝非由联邦制之弊端造成，而是在周人崛起前便已客观存在。《史记》中多有风俗人情的记录，“齐地多变诈，不习於礼义”，；吴越之地“其民精而轻”；燕地“其人民勇而少虑”；西部“其民贪而好利”，这都是由周室“移风易俗”的弹性所留存。在此基础上，周人的联邦框架实际上经得起内部的此起彼伏，但它受不住“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坐大的诸侯理应还要对天子表达一些敬意，此时礼仪的用心与帝制时代的礼仪用心可谓天差地别。若典章抛却了，进贡荒废了，等级僭越了，秩序打乱了，地方公开叫板了，礼崩乐坏了，那么国将不国，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当明白，宗周已然放任诸侯自主，相对于集权中央，这种体制已可谓是松散自由了，但文化要有认同，天下要有共识，天下国家必然还是要有所联结，这个联结的中心便是天子，这个联结的阶梯便是等级，这个联结的粘合剂便是“制礼作乐”，这个联结的产物便是华夏文明圈。只有这样，一个贵族、一个平民可以自在地拥有多重认同，而第一个中国也不至于分崩离析，演变为日后欧洲那种数个民族国家征伐的局面。

　　然而，等级毕竟有其缺陷。公侯伯子男之级别固然是对多元势力的承认，能激发竞争的态势，大国崛起的进程中有郑、楚、齐、秦、晋、吴、越、魏、赵等诸侯的身影，但地方诸侯实力的悬殊反不利于“公平竞争”的保持。曾经的“共和行政”是政治上的一个里程碑，虽非常态，却反映出周朝体制的应变能力与进步方向。周朝的封建体系自然有可能走向虚君（天子）的“摄政选举”政治，但实际的结果却又注定为大国所操纵。故礼崩乐坏为专制让出空间，但礼制本身不可能是专制温床。

　　诸侯之中，小国基本上都是依附大国而生存，一切以守立命，梁国的末代君主就热衷于筑城；大国则以控制小国来争霸天下，崇尚游刃有余，这倒是苦了蕞尔小国。偃旗息鼓是有的，但那是“商略黄昏雨”，因大国、小国均是以战立国，不战则不足以自保，做瑞士搞中立是不可得的。弱肉强食的生存逻辑如此彰显，以致“春秋无义战”，这当然是基于“目的正义性”的判断。当国家以攻守为主要事务，诸侯也就顾不上与周王室的宗法联系了。和修长城一样，在秦之前，焚书已经开始。《孟子》一书中记载：“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而史不记时，君不告朔，更是各国主动与周室撇清渊源之举。苌弘是侍奉周景王、敬王的两朝元老，然而这位周室忠臣最终不得其死，“苌弘化碧”的传说可以说是这个悲剧时代的浓缩。

　　当联邦之礼变质为“国际公法”，隐约于“封建亲戚”中的国家归属感也就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