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4-05　11:12:40

　　37
　　薳越不理，只是不停地用佩剑击打战马，呼啸着。此刻只有这样狂奔、呐喊，他才可以忘记，忘记战败的耻辱，忘记他心头那无法说出口的恐惧。然而，吴刿用双臂拦住了马腿，阻住薳越的去路。狂怒的骏马试图摆脱他的约束，不住将马蹄往他头上、肩上、背上踏下，他也不管，只是固执地用双臂，用整个身体阻挡薳越的去路，坚硬的马蹄从他脸上踏过，留下一道道血痕。
　　薳越有些不忍，拉住马，跨下骏马一声长嘶，退后几步。
　　吴刿由地上爬起来，血迹斑斑，满身尘土，但他一双眼睛仍然明亮，仰视着高高坐在马上的薳越。这才发现薳越竟仿佛一下子衰老了二十年，花白的胡须在夜风中瑟瑟颤抖，脸色惨白得全无血色，一如月光下清冷的河水。以往锐利威严的眸子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变得黯淡失神，他仿佛已疲倦地丧失了全部的精力，连那身坚甲的重量也难以承受。
　　吴刿惊叫出口：“司马！”
　　薳越的目光却并不看他，茫然遥望远方，神情里有着说不出的憔悴和疲倦。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将目光转向吴刿，问：“你原是令尹阳匄的家将，跟着我打仗不过是为了给令尹报仇，我打了败伏，你该怨恨我才是，为什么还跟着我、护着我？”

　　吴刿道：“小的愚鲁，不明白什么道理，只知道忠心报国，令尹一生为国事操碎了心，他是个好人，小的跟着他再苦再累也不怕。如今令尹亡故了，小的瞧司马也是他那样的好人，所以跟着司马，不管是胜是败，都要随护在司马身边。”
　　薳越唇边隐现一丝苍凉凄苦的笑意：“我怎能和令尹相比？令尹文经武略，堪称一代英杰；我却败给了吴军，连君夫人也落入异邦，我还有何面目生存于世！”
　　吴刿叫道：“司马！这一仗咱们输得冤。吴军强敌压境，兵精粮足，可大王却不给咱们派援兵，只借来几个小国的兵将，那些异国人根本就不跟咱们一条心，一开仗，就溜得不见影踪，这种仗叫谁也没法打；大王是存心要咱们这些人来送死的！”
　　薳越摇头轻喟：“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吴刿“扑通”跪倒在薳越马前，惨叫道：“司马！……”
　　薳越仰天长叹道：“我当日奉命戍守边关，不能缉获伍子胥。这次在鸡父被吴军击败。伍子胥逃奔吴国，留下了祸患。使国君的军队败亡，即使战死沙场也是有罪，又使君夫人流落仇敌之国，已经犯下无可饶恕的罪愆，不能够不死啊……”

　　话声未落，但见寒光一闪，吴刿急忙把身扑上，急叫：“司马！……”
　　然而，已经迟了。一柄锋利的长剑已刺进薳越的胸膛。
　　薳越双手握住剑柄，再刺，刺得更深，长剑穿胸而过，从后背刺出。吴刿泣不成声。由薳越体内流出来的血，点点滴在他头上、脸上，缓缓垂落。
日期：2012-04-06　11:24:58

　　38
　　众军士赶过来的时候，薳越已自马背上跌落下来，吴刿将他的身体抱在怀里，放声大哭，悲痛欲绝。众军士也都忍不住流下泪来，双膝跪地，将甲胄上的朱缨默默摘下。

　　一名军士哭了一阵，走到吴刿面前，问道：“你为什么不拦住司马？为什么看着司马自杀不拦住他？”
　　吴刿痛哭失声，无言以答。那名军士眼珠充满血丝，一面流泪，一面嘶声喊问：“你为什么不拦住司马？为什么？……”
　　他抢过一条皮鞭，没头没脑地抽打吴刿，打一鞭，问一声。吴刿似是已哭得痴了，也不闪避，任凭他抽打。他的脸上和肩、背刚才被马蹄用力踩踏，甲衣都凌乱了，现在又遭毒打，身上的衣服都被抽裂，露出青一块、紫一块，微微浸着血丝的皮肉，混着一道道鞭痕，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旁边的军士看不下去了。几个人上前抱住那名军士，夺过他手中的鞭子，叫道：“快别打了！再打下去，会出人命的。”

　　那名军士累得气喘吁吁，声音已近嘶哑，仍嘶哑着嗓子，问：“你为什么不拦住司马！为什么！为什么！……”
　　吴刿双目流泪，哑声道：“司马不自杀能怎样？回到郢都，大王会容他活下去么？！……”
　　众人都怔住，这时才想起来森然君令。
　　那名军士也怔住，怔了足足半晌，突然跪倒在地，膝行爬到薳越尸体前，纳头叩拜，这一拜，再也无法起身，七尺男儿哭成了一个泪人。
　　四下一片哭声。
　　楚王熊居坐在大殿上，脸色阴沉得可怖。
　　令尹阳匄临战病亡、司马薳越战败自戮、前任君夫人蔡姬被吴子抢到吴国、军事要地州来被吴国占据……这一连串的消息，令楚王熊居深受打击。自楚国立国五百多年来，可以说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深重的打击。
　　吴楚两国世代为仇敌之国，争战不休，战败，甚至失去州来，都不是第一次。但今时不同往日。
　　早在即位之初，州来就被吴军占领，当时令尹子期请求讨伐吴国，楚王熊居不允许，说：“我没有安抚民众，没有事奉鬼神，没有修缮防御设备，没有使国家安定，在这种情况下去使用民众的力量，失败了来不及后悔。州来在吴国，就像在楚国一样。子姑待之（你暂且等待）。”
　　楚王熊居借用了春秋第一位霸主郑庄公的名言：“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虽然那时州来被吴国占领，但楚王熊居自信满满，有一代霸主的风度。果然在几年后，楚国收复州来。
　　而今，楚王熊居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威风霸气。他从心底深处，感到绝望和恐惧。
　　他不怕吴国崛起争霸，楚国称霸已久，吴国根本对楚国无法造成真正的威胁。真正令他惧怕的是楚国。放眼楚国，已经是人才凋零。伍奢、伍尚被杀；伍子胥投奔吴国，蓄意报复；令尹阳匄病亡；司马薳越自杀。一旦危机来临，谁是可以力挽狂澜的国之干城？

　　即位之初的满朝人才济济，转眼间已经凋零散尽。记得辅佐他登上楚王之位的功臣——令尹子旗，被费无极谗杀；满腹韬略的蔡国朝吴，被费无极进献谗言，逐走郑国。从此，太子建心中记恨费无极是奸佞小人，也被逐去城父，死在郑国。再往后，就一步步深陷，直到今日。
　　手中握紧染着令尹阳匄血迹的丝帛，楚王熊居深深悔恨，为什么会对费无极言听计从？
　　费无极——真是天下第一奸佞之臣，毁了楚国多少栋梁重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