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家都衣衫褴褛，我们也会安于食不果腹。可如果别人都在吃鲍鱼喝参汤，我们即便是面对满桌鸡鸭，也味同嚼蜡。
　　人的一生都在奔波奋斗，不是为了自己过得好，而是为了比别人过得好。
　　不必说华云楼的名菜美酒多么罕有奢侈，单是门梁雕花之精美就不比皇宫逊色。墙壁两侧挂有不少名人字画，大厅左右两边分别挂着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和《洛神赋图卷》，旁边还有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②和钟繇的《宣示表》①。这些字画即便在深宫皇室，也未必能见到。
　　在这里吃饭喝酒实在很舒服，可今天那些富商却一点也不觉得舒服。

　　因为有人比他们还阔气，还舒服。
　　而且也来了华云楼！
　　非但来了，而且就坐在他们眼前！
　　非但坐在他们眼前，而且这样的人还不止一个！
　　拓跋勰和穆泰、陆叡三人坐在华云楼大厅中央，在四周众人嫉妒的眼神中谈笑风生，推杯换盏。
　　拓跋勰出手大方，刚刚赏了歌姬一颗南海大珍珠，抬手又扔给斟酒的小厮一块沉甸甸的金子。穆泰、陆叡在平城也算是达官贵人，可一掷千金如此奢侈却从未有过。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穆泰和陆叡两人端起酒杯道：“彭城王是皇上的爱臣，承蒙王爷不弃，肯与下官结交，我们敬王爷一杯！”
　　拓跋勰面颊泛红，笑笑道：“哪里的话，我看两位大人有将相之才，裂土封王是早晚的事。”
　　穆泰闻言，心中一阵欢喜道：“谢王爷吉言，有朝一日若真能如王爷所言，我们定不会忘了王爷的提携栽培。”
　　陆叡颇有城府，心想：“拓跋勰贵为彭城王，又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身份何其显赫。以前和我们从未有过交往，今日这番款待拉拢，必有缘故。我和穆泰虽官位不低，但离裂土封王还差得远，他这话有何用意？”
　　陆叡笑道：“下官还有些自知之明。近年来对朝廷虽说也有些劳苦，却未立寸功。王爷此话，怕是醉酒之言吧？”
　　拓跋勰眯起眼睛，道：“醉酒之言？哈哈，本王常伴皇上左右，有什么事情不知道？本王说你能封王，你就能封王！”
　　陆叡这下心中大喜，脸上却摆一副不信的样子，道：“王爷，不是下官信不过你，只是下官身无寸功，如何封王啊？”
　　北魏以弯刀铁马得天下，鲜卑人崇武成风，公亲侯爵无不是以军功封王，后人世袭。
　　拓跋勰亦醉亦醒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②。哈哈……”

　　陆叡虽略有失望，但得知封王有望，也是心情极佳，起身举杯道：“王爷，下官再敬您一杯。”
　　这时恰巧有个端送碗筷的小厮捧着两摞高高的瓷碗从旁经过，陆叡一不小心手肘撞到小厮，只见那个小厮踉跄几步，没站稳，跌倒在地，手里捧着的瓷碗摔得粉碎。小厮直勾勾地盯着地下的一堆碎瓷片，吓傻了眼。
　　陆叡侧目瞧了一眼，从钱袋里拿出块金子，甩到小厮面前道：“呶，拿着吧。”
　　小厮拍拍身上的尘土，从地上爬起来，弯腰捡起金子，走到陆叡前面，把金子放在桌子上，道：“不用赔，你赔不起的。”说完转身向厨房走去。
　　陆叡一愣，没想到一个端茶递水的小厮竟然会说自己赔不起。若是在别处也就罢了，可在这华云楼被一个小厮说没钱，可是大丢脸面的事。周围已经有一些富商开始发笑， 而且笑的人越来越多，笑声越来越大。

　　陆叡脸上挂不住了，喊道：“你说我赔不起？告诉你，不管你的是银碗还是金碗，大爷都赔得起！你说个数吧！”
　　小厮扭过头来，从腰间拿出一枚太和五铢钱③晃了晃，笑道：“大爷真的有钱赔？那就赔我几个铜钱吧。”
　　陆叡也不知道这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穆泰在一旁哈哈大笑。拓跋勰看在眼里，却不做声，隐隐觉得这小厮有些名堂。
　　小厮道：“不知这位大爷笑什么？”

　　穆泰哈哈道：“大爷用铜钱给你垒个坟头都没问题，怎会在乎你这几个破碗。”
　　小厮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谢大爷好意，小人只想让大爷赔我的碗就行了。至于坟头嘛，您还是留着给自己用吧。”
　　穆泰一拍桌子，怒道：“混账！”
　　陆叡低声对穆泰道：“我们是来消遣的，莫在王爷前面失态。”

　　穆泰看了看拓跋勰，只得压着火气坐下。
　　陆叡道：“行了，你也别绕弯子，说多少钱吧。”
　　小厮道：“你打碎了我的碗，就得按我的规矩赔，是吗？”
　　陆叡不耐烦地问道：“什么规矩？怎么赔？”
　　小厮道：“是这样，如果手里只端一个碗，当然很简单。但是一次端两个碗就有点难了，一次端十个就更难。所以每多端一个碗对我而言就多一分困难和负担。赔法也很简单，第一个碗端起来没什么难度，所以第一个碗只值一贯钱。端两个碗就难些，所以第二碗要比第一个碗贵一倍，也就是要两贯钱。而端三个碗就更难了，所以第三个碗就要比第二个碗再贵一倍，也就是要四贯钱。那么，第四个碗要八贯钱，第五个碗要十六贯钱……以此类推，每个碗的价格都是前一个的两倍，可以吗？”

　　陆叡听来听去就是几贯铜钱，鄙夷道：“可以可以，随你便。你直接说个数，哪来那么多废话！”
　　小厮笑道：“大爷不要着急。我刚才数了数打碎的碗，总共有二十八个。至于值多少钱嘛，我说的不算。这里有坐拥山西煤矿的富豪，又有包揽苏杭丝绸的巨贾。我想也一定有一流的账房先生，我想请个账房先生来帮忙算一算。”
　　在场的多有好事者，话音刚落，便有一账房拿出纸笔算盘，应声站出来，周围的人也纷纷围过来看热闹。
　　账房一边算，一边高声报数。
　　账房算前几个的时候，陆叡还满不在乎。可算到第十六个时候，已经有三万两千六百七十八贯钱之多。陆叡开始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可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赔钱的话已说出，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算到第二十一个碗的时候，已经超过了一百万贯铜钱。
　　陆叡的手心直冒汗，强做镇定地喝酒，可酒在口中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心里盘算着怎么收场。
　　算盘上的算珠上下飞快地滑动，陆叡的心跳得比那些算珠还要快！
　　此时账房报出的数目已经超过了一千万，直喊的他守脚冰凉。
　　算盘终于停了，总算数到了最后一个碗。
　　“第二十八个是……是……”
　　算到第二十八个碗时，不只陆叡，连账房的声音都开始颤抖。

　　陆叡着急道：“是多少？你倒是说啊！”
　　小厮笑嘻嘻地走过去一把抓过账房桌前的纸，神气地扫了众人一眼，朗声道：“我帮他念吧，第二十八个碗要赔的钱数是……嘿嘿……是一亿三千四百二十一万七千七百二十八贯钱！你还要赔吗？”
　　众人闻言，全场一片哗然。再看陆叡已是汗出如浆，不知所措。
　　小厮见陆叡的窘样，微笑不语。
　　正当陆叡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小厮突然上前一步，跨到陆叡面前，厉声道：“赔啊！单是最后的一个碗就要一亿多贯钱，二十八个碗加起来几亿贯钱，就算把你连带祖上八辈人所有的财产全变卖了都不够赔的！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赔给我！”
　　旁边也有人起哄吆喝着“赔钱！赔钱！”

　　拓跋勰眼看陆叡已无法收场，又见这小厮眉宇间透着股英气，身份来历绝不简单。于是站起身来，亲自斟了一杯酒，走到小厮面前，道：“洛阳果真是人杰地灵，我乃当朝彭城王。刚才本王的朋友多喝了两杯，话语之间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堂堂彭城王敬酒已是天大的面子。
　　小厮道：“华云楼在座的果然都是地位尊崇、身份显赫之人。彭城王肯敬酒给我这种下人，我若是再不依不饶，就太不识抬举了。”
　　小厮接过酒杯一引而尽，又将酒杯还给拓跋勰，道：“谢王爷赐酒，也问你家主人好。”
　　拓跋勰接过酒杯时，感觉杯底多了一张字条，再看那个小厮眼睛炯炯有神，便不动声色地将字条收于掌内，心道：“‘问你家主人好’这话分明就是暗指皇上！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是敌是友？”
　　拓跋勰道：“阁下才智过人，绝非普通下人，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小厮笑了笑道：“我姓木，你可以叫我木先生，单名一个‘中’字。混迹市井之间一俗人，今日搅了几位的雅兴，实在抱歉，告辞！”说罢便大步流星跨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