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伊人——先秦红颜探古》
第27节作者:
蒹葭从风 毕竟,诗三百中与“束薪”与“扬之水”之间的相关性是不可忽视的,因此近来研究诗经的学者中越来越多的人将注意力放在一种“流束薪”的占卜古俗上来。依俗,将一束捆扎好的荆木或柴薪投于河中,观察水中的漂流状况,从而占断出双方的情感历程是否顺利。尽管中国传统文化象征中对河上漂流之物颇有兴趣,但并没有详细明了的流薪总结,大抵这种习俗并非来自正式的祭祀仪式,而只是民间衍生出的流俗而已。礼失求诸野,日本古典文化常常可作为研究中国失落传统的一面镜子,研究《诗经》的日本学者白川静氏根据民俗学对《王风•扬之水》解释说:“这是古人风俗把柴束投入水中占卜吉凶,因卜得的预兆有好坏的不同,所以就有欣喜的歌唱和忧愁的申诉两种诗歌的差异。”他还举了日本《万叶集》中漂木水占风俗的诗句:
“伊人久别离, 饶石清且凄;借水占安吉,伊家在河西。”
“日落渡津,柘枝漂逝;枝阻鱼梁,劝君莫失。”
日本的水占风俗用的是用柘枝,而我国上古漂流的则是“束薪”“束蒲”和“束楚”,不过它们在本质上没什么不同。诗三百中的流薪除了忌讳“枝阻鱼梁”,还希望束薪能紧密不散,这样就是夫妻既平安顺利,又不离不分的吉兆。所以,未知前程的恋人,久别相思的夫妇,常会去水边流薪占问。
综观而论,最初来自于昏礼上的庭燎火炬和燔柴禋祀,成了昏礼上必不可少的束薪,成为象征男女之好的瑞物,后来民间将此流于水中,用以占断婚姻之事。
◆《唐风•扬之水》本事探故
到这里,水边的迷雾已经让人抑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了,总是想弄清这个故事的完整。大抵因为这种心情,无邪的诗三百才会被历代的经史家们七嘴八舌地解诂成厚重的教科书“诗经”。即便这首看起来如此轻灵的唐风,也被经史学家们以职业习惯压上了沉重的历史密码。那惊人的“真相”是什么呢?
“扬之水,白石凿凿”这句在《毛传》注释的时候还比较简略:“兴也。凿凿然,鲜明貌。”但郑玄就站在前人的肩上走得更远:“激扬之水, 波流湍急, 洗去垢浊使白石凿凿然。兴者,喻桓叔盛强,除民所恶,民得以有礼义也。”所谓的桓叔是当时晋国国君的叔父,被自己的侄子封于曲沃,对不熟悉那段历史的人来说,定然觉得八竿子打不着,但风雅颂在先秦的确常被风人采来,被君子们修改一下用作外交辞令的,所以,晋侯封自己的叔父桓叔于曲沃,而后桓叔坐大反攻翼邑(晋国都城)的历史事件不能不让人注意。这样一来,一下将诗中那轻灵的身影推向了历史和政治的激流中。既开先河,越来越多的政治谜底被提出,欧阳修大概觉得郑玄的说法有些违背正义,在《诗本义》中提出异议:“以意求之,当是刺昭公微弱,不能制沃”。诸家说法驳杂,但综观来看,几乎都不离《诗序》所说“昭公分国以封沃,沃盛强,昭公微弱,国人将叛而归沃焉”一事范围。从此,这首唐风一直笼罩着铅灰色的政治雾霭。
尽管这种附会太过牵强,历来受到质疑,但任何附会都不是空穴来风,想来,《唐风•扬之水》本事考据中可供穿凿之处应该在那一句“素衣朱襮”上。
《毛传》对这一句的注解是:“襮,领也。诸侯绣黼丹朱中衣。”郑玄推波助澜:“绣当为绡。绡黼丹朱中衣,中衣以绡黼为领,丹朱为纯也。国人欲进此服去从桓叔。”可见素衣朱襮是指以绡为领,丹朱为领缘,并在领上绣刺黼文的素质中衣,穿在礼服下面,露出美丽的黼绣领缘。这件美丽的衣服成了郑玄笔下一件别有深意的礼物。
先秦典籍中的衣冠是不可忽视的信息源,《尔雅•释器》有:“黼领谓之襮”,而“黼”则是古人衣饰一种常用图案,《周礼•考工记》中叙画绘部分记述的大概是“章”“文”“黼”“黻”“绣”这些字的原始含义:“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却没有明确黼纹的具体形状。也许和黑白相间的颜色搭配有一定关系,也许和冕服制度中对“黼”的取意定位在“刚健能断”有关,从华夏衣冠制度第一次复兴的东汉开始,石刻上的“黼”纹已经是一对白刃黑体的小斧头图案了,这对可爱的小斧随着衣冠的历史流传日久,一直延续到冕服消亡的那一天。
如今考究先秦的文饰风格,“黼”被解作斧形图案显然没有相应的文物证据,让人不禁想到了先秦的“谷纹”曾在中古时代一度模拟作谷穗的笑话,其实,根据近现代的考古,只是玉器上的小圆颗粒(谷粒)。根据沈从文先生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的观点,也是对汉代以来的黼纹持有异议的,他倾向于认为黼和黻是两两相背的蟠虺纹。
《礼记•礼器》中的“有以文为贵者,天子龙衮,诸侯黼,大夫黻,士玄衣纁裳。”这本描述的是象征权力的祭祀、朝会之服。而礼服并不仅限于祭服的范畴,昏礼亲迎是一个特殊的场合,按照华夏传统,正昏礼要“摄胜”,就是所用的衣冠礼制可以向上越级,而不算作僭越——所以,士人在昏礼中可以假用大夫的爵弁纁裳,可以假用大夫的贽礼雁。士妻也有同样的特权,《仪礼•士昏礼》述:“女从者毕袗玄, 纚笄被顈、黼,在其后。”郑注:“天子诸侯后妇人狄衣,卿大夫之妻刺黼以为领,如今偃领矣。士妻始嫁,施襌,黼于领上,假盛饰耳,言被明非常服。”就是说,周礼昏礼中的平民新娘和新娘从者都会穿着有黼纹领的礼服。而如今公认的周礼新娘礼服是纁色领缘的黑色礼服,即所谓的“纯衣纁袡”。袡是领缘,而纁色,根据“三入为纁”“四入为朱”的传统工艺,是一种接近朱红色的赤黄色。那么,饰有黼纹的“朱襮”完全可以与新娘的“纁袡”有所对应。
前面提到《士昏礼》中新娘女从者的“顈”,郑注:“顈,襌也。”贾疏持相同观点,更联系了《诗•卫风•硕人》中的“硕人其颀,衣锦褧衣”一句,认为庄姜所穿的褧衣即为“襌”或者“顈”。由于过去新娘出嫁要乘车而归,没有水泥路面供她们的马车驰过,即使车上有帷,仍不免带土沾灰——可以联想如今农村乘拖拉机出门子的新娘,到了夫家的时候,往往喷了发胶的头上会多出将近半斤的分量。先秦的马车不比现在的拖拉机平稳,所以先秦的新娘不得不在“纯衣纁袡”外再穿一件所谓的“顈衣”(又名幜衣、褧衣)。那么《唐风•扬之水》中的“素衣”,也有可能就是这件御尘的白色罩衫了。
有意思的是,郑玄对自己注解的“士妻始嫁,施襌,黼于领上”视而不见,却独钟情《礼记•郊特牲》中的“绣黼丹朱中衣,大夫之僭礼也”,可能因为他对男性世界的典章制度、历史大事更加敏感吧,再加上晋封桓叔于沃的历史,终于得出了“晋人欲以诸侯之服往从之”的结论。
注解或解读诗三百历来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很容易陷入两个极端:过于沉重,刻意追求礼义,则易流于穿凿附会;过于轻谑,只重乡野天成,必然忽视诗旨中固有的政教意义,又将失于轻浮。《唐风•扬之水》就是这样一首让人难以拿捏的诗。追根溯源,总不知该不该避重就轻。幸好有“扬之水”“束薪”这样用意明显的起兴习语,有拨乱反正后的“素衣朱襮”,让我们可以轻松地将这首诗定位于一首寻常的婚歌恋曲:
轻扬之水,白石荧荧。将要穿上嫁衣,从他前往沃城。良辰将至,君子亲迎,见了他啊,能能不绽放笑容?
轻扬之水,白石透亮。将要身着盛装,嫁往鹄城方向。良辰将至,君子亲往,见了他啊,再也没有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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