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幻庵的棋似乎又在秀策的意料之中。秀策毫不迟疑，取出壶中黑子。
　　右上小目黑子斜前一格，小尖。
　　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手。
　　但这一手，终于让幻庵满意了。

　　桑原秀策，这步棋才像话。
　　右上角此刻有两粒黑子，一粒白子。黑子斜着排成一列，正对着远处白军。这样的阵势，在后世有了一个响亮的称谓——“秀策的小尖”。
　　这不是一个对己军普通的加强而已。两支黑军此刻如同草原上的两匹野狼，一边怒目看向斜前方相对的白军，随时可能发动攻击；另一方面又稳稳守住自己身后广阔的领土，令敌人望而却步。
　　我们不妨暂时从故事中跳出来，仔细来品味一下此时小尖二子的选点。
　　战场上，一支白军远远地看见远处黑军孤受在小目山坡上。两军远远对峙，随时可能发动进攻。两军军力相当，位置相似，单独对战，谁也奈何不了谁。但这时，黑军旁边出现了一支援军。这支援军也远远望着白军，但又谨慎地守着身后，它并不是来协助黑军歼灭白军的，而是多加了一个军的兵力，陪在黑孤军旁边一起远远望着白军——既不打，也不逃，就瞪着你，瞪得你毛骨悚然。

　　现在白军的处境就十分尴尬了——打，一个打两个不是对手；逃，白白跑过来看了一眼敌军就走，太不像话；守着，人家两个瞪着你一个，心里发毛……
　　于是白军的选择也许只能有两个：加强我军力量，我也配一个军过来，大家两个瞪两个，谁也别怵谁；或者我先跟你这儿瞪着，回去叫个哥们从你后边给你一下，要你瞪着我不放……
　　而这两招，黑棋也都不怕：你若叫上两个人瞪着我，那就让你瞪个够，我先把后边全围起来，反正你光顾着叫人，没工夫打过来；你若从后面打我，那就是故意惹我发飙了，我就不瞪你了——直接冲过去把你小子往死里打（而且是两个打一个）……
　　进可攻，退可守，分明是此际最好的防御。白棋若偷袭黑后，则黑棋可攻克挂角的白子。白子若加强自身，黑子便毫不犹豫向边上扩张，形成一条黑阵。先着的效率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确实是一步永不会被废弃的好棋。
　　幻庵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赞许。但是……

　　桑原秀策，你的本领不应该只到这里。
　　下面就让我来教导你将来的围棋之路上你还要面对怎样的难关。
　　横向第五道，纵向第四道。大飞压！
　　此棋一出，满座皆惊！
　　大斜！
　　对敌小目之子，从目外先挂，然后再向另一边大飞压，就构成了所谓的“大斜”进攻。大斜棋型怪异，并不是坚定之型，但也非破绽百出。然而问题就在这里：这个看起来怪异而又不安稳的形状里，有着数之不尽的变化！正因其隐隐约约的不安定，导致了敌方攻也不是，不攻也不是的奇怪处境。对大斜定式，素来有“大斜千变”之说，是典型的难解定式，稍有不慎便会陷入困境。敌若害怕这种捉摸不定的变化，避战而逃甚至不应，大斜就将张开魔翼，形成一张大网，将对手死死钉在三线，而自己博得一片恢弘的外势。

　　所谓“大斜千变”，恐怕并不完全是夸张。就笔者翻阅各类定式资料中已经找到的有关大斜定式的不同变化已达302种之多。笔者孤陋寡闻，必定没有穷尽其变化。
　　对于不会下棋的人，如何来理解这招大斜呢？
　　我们再暂时跳出日本围棋史，回到棋盘上来想象一下此时的情景。
　　布子于盘，就犹如布阵。在不关注兵种区别的情况下，布兵的位置，军势的变化便是布阵要诀。一个一成不变的军阵是很容易被敌人攻破的，《三国演义》中描述的徐庶大破八门金锁阵便是由于曹仁的阵型太过死板，被徐庶一眼看穿所致。而诸葛亮的九宫八卦阵之所以难破，就是因为变化无穷，难以捉摸。
　　对于高手而言，围棋布局阶段的落子并不仅仅是找地方下个棋子而已，而是他们脑中阵型的一角。就如同阵法高手布下一个阵势，而敌人最先看到的只是这个阵型的一部分。紧接着，这个阵型被暴露出来的地方越来越多，若对方对阵法足够了解，就能够及时通过已经暴露的内容猜测出敌方阵型。这就如同棋盘上高手能通过布局数子猜出对方布阵的意图，然后破坏对方的阵势。

　　而大斜棋型实在太过奇特，就好像两个正在斗阵的阵法大家，其中一人给出的两个部分竟是毫不搭界的内容。而他的对手要想取胜就必须立刻猜出对方的真实阵型，找出破绽予以进攻。若猜不出，便只好先试着攻打对方，看能不能蒙对了。否则若再不行动，让对方阵势搭成就危险了。而大斜这两点给出的阵势一角变化实在太多，再高明的阵法家也难以猜透对方阵中的变化。正因为如此，大斜从诞生之时起就是棋盘上威力惊人的致命武器！

　　而众人之所以惊讶，并非惊讶于大斜本身，而是……
　　大斜这一招，原本是本因坊丈和的不传绝招！
　　幻庵当年为了击败丈和，苦练多年研究丈和的种种绝技，这招大斜便是幻庵多年研究之后才终于掌握的绝学。
　　幻庵使出全力了！
　　秀策才十七岁，哪里见过大斜这样的奇军？一时间竟不知道从哪里出手了！

　　沉思良久，秀策终于认定若避战而逃，后果将不堪设想。前方唯有一途，就是尽全力冲破大斜！
　　秀策举起黑子，直刺大斜要害而去。
　　好小子，这样才像一代棋圣！
　　幻庵抖擞精神，将平生所学尽力施展在这千变万化的大斜之上。秀策虽然棋力超凡，但毕竟要在短时间之内做出判断抗衡幻庵一生的积累，实在太过勉强了。渐渐地，秀策的棋一点一点被压制住，优势也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向幻庵移去。秀策步步苦思，幻庵从容应对，毫不费力。战局随着棋子的落盘声渐渐明朗：秀策苦战，幻庵优势。
　　秀策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好厉害的大斜！好厉害的幻庵！
　　棋局太过紧张，以至于人们都没有察觉天色的变化。黑89手落定，战斗告一段落，大家举目看向窗外，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入夜很久了。
　　幻庵看看夜色，又看看眼前这个苦苦思考的孩子。
　　“打挂吧，天色很晚了。”
　　秀策这才抬起头，看到了一位慈祥的老者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一个一生都在与本因坊家争斗，与丈和、秀和不共戴天的仇敌，井上幻庵因硕，此刻对着一个17岁的本因坊家弟子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幻庵的棋和过去一样强大，但幻庵的心境已经变了。
　　秀策拜辞，承诺一定回来下完这局棋。
　　这天夜里，幻庵说过什么，想过什么，仍然是不见任何记载的。于是，笔者只好再次做出了主观的想象……
　　幻庵整夜地摆着这半局棋，一声不吭，如一尊佛像。

　　三上豪山走了过来。
　　“师父，该休息了。”
　　“我不困。”
　　“师父，您身体不好。”
　　“不，我很好。我的身体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好。”
　　幻庵继续摆着棋，着了魔一般。
　　“师父，桑原秀策棋力如何？”

　　幻庵沉吟半晌。
　　“我当年第一次面对大斜之时，已是井上家家主，有八段头衔，意图争夺名人棋所之位。而那一战，面对大斜，我惨败，毫无还手之力。秀策只有17岁，四段头衔，第一次面对大斜，全凭棋力抗衡，竟能支持七十余手而未大败。我开始相信当年与秀和一战真的是败在这个仕茶小童手里了。”
　　“师父，旧事莫重提，免伤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