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战，独自坐在棋室里的野泽竹朝简直已是一具活尸！
　　棋赛开战前，高部道平找到野泽竹朝。
　　“这一战若败，对你的名誉将有极大的损伤。你可以称病不战，没有人会说你怯战！你若战……恐怕将性命不保……”
　　野泽竹朝咳嗽不止，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下面这段常常被后世引用的话：
　　我寿命将尽，即使中途罢手，也已不久人世，何不死得英雄些？一个人如能弈出足以传世的名局，死而不朽！如今我只有尽我平生之力，奋力拼杀，岂有怯战之理？
　　还有最后两局棋，铃木君，我陪你下完它！
　　三月，第九局棋开战，由野泽竹朝执黑。
　　此时院社对抗赛已经结束，这局十番棋吸引了很多人到场观战。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坐在野泽竹朝的房间外观棋——大家全都涌进了铃木为次郎的房间。
　　不是大家厌恶野泽竹朝，更不是害怕被传染，而是如今的野泽竹朝实在太过憔悴，没有人忍心看着他下棋……
　　偶尔有棋手时不时去看一眼隔壁棋室的情景，回来的人全都这样描述野泽竹朝的状态：面色干枯憔悴，神情恍惚地凝视棋盘对面的一片虚空，四周笼罩着阴森森的鬼气……
　　没错，野泽竹朝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前方原本应当是铃木为次郎坐着的方向——然而这里没有人，整个房间只有一个死人一般的野泽竹朝！

　　但野泽竹朝似乎看到了铃木为次郎——这个一生的夙敌，此刻就坐在自己面前……
　　棋局精彩异常，双方优劣几经转变，鬼手频出，堪称势均力敌。最终野泽竹朝耗尽了生命弈完了这局棋——和棋。
　　胜负的悬念被保留到了最后一局！
　　铃木君，你的棋比十几年前进步了很多。真希望我能再活几年，再与你作几次十番棋大战！
　　然而，这局棋之后，野泽竹朝的病情急转直下——原来这一年的好转竟是回光返照！
　　不久，野泽竹朝连走路都成了奢望，终日只能躺在病床上。但他不愿意躺着，整天吵着要去下棋……
　　我和铃木君还有最后一局棋没有下完，这局棋是定胜负的棋，我不可以避战！

　　我只想在下一盘棋，苍天为什么不愿意多给我这一点时间！
　　铃木为次郎一直在等着野泽竹朝的最后一局棋——此刻已经不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帮助野泽竹朝完成他最后的棋道！
　　铃木为次郎真正理解了野泽竹朝，这个自己当年曾经无数次咒骂过的仇敌——此刻的野泽竹朝早已经不再是在下棋，对于他而言，这是殉道！
　　一个伟大的棋士，即使到死也要坚守自己的棋道！
　　而野泽竹朝的棋道就是作一个死也要死在棋盘上的棋手！
　　1931年1月，野泽竹朝病逝。
　　这最后的一局十番棋最终没能开战。
　　据说野泽竹朝死前仍要拼命起身，像是希望站起来，然后走出病房去找谁……
　　至此，惨烈的院社大战正式落下帷幕。
　　日本棋院大获全胜。

　　棋正社虽败，但一战成名。
　　《读卖新闻》报社大赚一笔。
　　看起来，似乎这场大战硝烟散去之后，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失败者。
　　然而……

　　笔者之前进行过很多次幻想，但这次要进行的这个幻想是整篇文章中最荒唐的一个……
　　1931年1月，某日夜里。
　　铃木为次郎家中。
　　铃木为次郎端坐在棋盘一侧，野泽竹朝坐在另一侧。

　　两人相互凝视许久。
　　“铃木君，这一局轮到你拿黑棋。”
　　铃木为次郎微笑，从面前的棋盒里取出一粒黑子。
　　右上角，小目。

　　合乎礼仪，合乎棋道，是对自己的对手最尊敬的下法。
　　野泽竹朝笑，却不取出棋子。
　　“野泽君，到你落子了。长考久了，当心超时判负。”
　　野泽竹朝抬眼看向铃木为次郎。
　　“打挂。”
　　野泽竹朝静静说出了这两个字。
　　这一局，铃木为次郎落下一子，野泽竹朝宣布打挂。
　　“何时续弈？”
　　铃木为次郎问道。

　　“你来找我的时候，我们就续弈。”野泽竹朝笑道，“我在天国等你……”
　　铃木君，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你究竟有没有超越我。
　　晚风微拂，烛影摇曳。
　　定睛再看，哪里有什么野泽竹朝，分明是铃木为次郎一个人坐在棋盘之侧，面对一片虚无。
　　棋盘上，一颗孤零零的黑子静静落在棋盘右上角，落魄而孤寂。
　　棋盘上本来就应该同时有黑子和白子，这才是一盘棋。
　　铃木君，续弈之时可能会是很久以后。到那时，你不要忘记了这打挂前的棋谱……
　　铃木为次郎放声大笑。
　　“放心吧，野泽君，等着我去找你下完这局棋吧！”
　　一个人的房间里，铃木为次郎不知对谁说着这句话……
日期：2011-02-18　10:11:26

　　闲话：
　　也许了解当代围棋史的读者往往会有这样一个印象：擂台赛上派出刚出道的天才棋手往往冲劲很猛，常常把一众老棋手打得晕头转向，比如当年中日擂台赛上险些给中国队剃了光头的依田纪基，几乎以一己之力终结中日擂台赛历史的常昊等等。
　　文中提到的木谷实无疑也属于这种情况。
　　评论界往往用“年轻棋手心理负担小，冲劲足”来做解释。其实这样的解释很难服众，因为一旦年轻棋手输棋他们就会写“年轻棋手精神压力太，大赛经验少，放不开手脚”……
　　其实这样的情况是有其产生的原因的，比如由于成名棋手的棋谱流传广泛，因此年轻棋手对他们的棋路比较熟悉；相反年轻棋手相对比较神秘，如果棋力到了一定阶段是可以通过奇招怪手连战连捷的——典型代表就是院社对抗赛上的木谷实和当年中日擂台赛上初出茅庐的依田纪基。

　　而对于新手的神秘性，曾经的世界围棋第一人李昌镐一定深有体会——李昌镐至今仍然有“怕生”的风评。李昌镐在对阵已成名棋手之时常常表现的十分出色，比如刚出道不久就将刚刚击败小林光一、荣登世界围棋最强者的马晓春杀得连战连败，日后又长期压制中日一众高手。但是李昌镐对阵新锐棋手常常会意外翻船，以至于三国棋界曾经出现过无数的所谓“李昌镐克星”的说法。只不过，在熟悉了这些人的棋路后，李昌镐最后都先后将这些人又扳了下去。

　　三国棋界比较知名的曾作为“李昌镐克星”的棋手包括依田纪基（这位仁兄很克制了李昌镐一段时间，当然后来已经很难把他叫做新锐棋手了）、芮乃伟（居然是位女棋手，了不起）、周鹤洋、崔哲瀚等等。
日期：2011-02-18　10:13:23

　　尾声
　　1925年，院社对抗赛开始之前一年。

　　中国，北京。
　　中国顶尖棋手顾水如站在大总理段祺瑞府上的门外，战战兢兢地等待着这位脾气暴躁的大军阀传他进去。
　　不久，仆人们终于来通报了：段将军请顾先生入内。
　　看到顾水如来了，段祺瑞心情大好：来来来，顾先生，我们再来下几局。
　　然而，顾水如面露为难之色——只是，他不敢开口拒绝。
　　段祺瑞看到顾水如不动，有些恼怒：顾水如，过来啊！
　　顾水如向段祺瑞深深地行一个大礼：段将军，小人这次是来求将军一件事的，将军答应小人，小人自然陪将军下几局……
　　段祺瑞突然严肃起来：我要是不答应呢？你就不陪我下了？
　　顾水如大吃一惊，赶忙跪倒在地：也下！也下！
　　段祺瑞哈哈大笑——这些棋手，一个个全都是没骨头的东西！
　　“说吧，你要做什么？”
　　顾水如战战兢兢，低着头，一字一字地说道：小人想请段将军资助一个孩子。
　　“孩子？谁家的孩子？”
　　“福州名门吴家的孩子。前不久其父吴毅病逝，家道中落，无处安身……”
　　“这孩子有什么特别的吗？”
　　“棋力高强……”
　　“哦？棋力高强？比顾先生还高强？”
　　顾水如顿了顿……
　　“不瞒将军，这个孩子的棋力……不在小人之下……”

　　“哦？”
　　段祺瑞心惊——顾水如的棋力在中国堪称数一数二。一个孩子，棋力竟能和顾水如不相上下？
　　“这个孩子今年多大？”
　　“十一岁……”
　　十一岁！
　　“他叫什么名字？”

　　“姓吴名泉，字清源……”
　　就在这一刻，历史的巨轮不可阻挡地向前迈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