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1-02-18　07:58:29

　　《浊世翩翩佳公子》
　　战国大幕行将垂下。
　　那是怎样一个扰嚷喧嚣、刀光剑影的时代。一方面，策士鼓舌，说客蚁行，旌旗瞬间蔽日漫卷，戟戈刹那率然齐举；一方面，儒、法、墨百家代表人物丛生，思想昌明，话语多元，仁智各见的学术和精神，将东方映照得人文炳焕、云蒸霞蔚。
　　然而，漫长的战国时代还是终于感到累了，它若有所思地看一眼正在雄起的强秦，已暗暗确定了告老还乡的归宿。

　　但历史没有想到，终场铃响之前，还会有这么四个人几乎同时亮相在战国舞台，以个己为中心组成政权之外的势力集团，遥相欣赏，彼此呼应，在为国纾难或救人倒悬中，确立并散扬着自己的赫赫声望和堂堂名号。
　　他们是，齐孟尝君田文，楚春申君黄歇，魏信陵君魏无忌，赵平原君赵胜。他们有个集体称号——战国四公子。
　　而谢幕前的一切表演，无疑，都将带有既定的悲剧色泽。
　　平原君赵胜，太史公对他下的评语很优雅——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
　　一
　　选择一个醉酒的午后，驱车去找他。
　　一路举着他的大名打听，一路被人懵然无知地摇头作答。他们只知道附近有座碧霞神君大庙，庙旁似乎有个墓，谁的，并不了了。
　　就这样曲曲折折找来。
　　墓很静，也很净。黄土一掊，杂草微摇，抬眼四望，阒无一人，和毗邻的大庙形成了对比。古来将相何处在，荒冢一堆草没了。想想生前珠客三千、前呼后拥的热闹，如今孤零零偏卧此隅，而且还眼热地看着旁边一个道家小神的热闹香火，赵胜吾兄该作何想呢？

　　我想劝慰他，在所处的时代显赫，他未必不在历史中静默，而智者于生时偃蹇，他在以后的岁月中却定然亨通。这没什么，其实，把自己陵寝作为一个卖票的景点之后，就知道什么叫声名累人，什么叫千载难安了。
　　临走时，我轻声对他说，营煊烂易，造平淡难，这里很好。
　　作为赵武灵王的儿子，赵惠文王的兄弟，平原君从惠文王元年被拜相，其后“三去相、三复位”，典故《将相和》中的蔺相如，事实上并未相过国，那只是为了艺术感染力，文学家送去的封号。除乐毅、魏冉、田单短暂的相赵生涯，剩下的时光皆是平原君相赵，历经惠文王、孝成王二朝。
　　相国的坐椅被一个人的屁股硬生生坐了近半个世纪，那得磨坏多少条裤子呀，同时也会将一个人磨炼得刀枪不入，党羽遍布，呼风唤雨，形同于妖。
　　他的（也是战国四公子共同拥有）聪明之处在于，绕过政府权力系统，只在自家后院广造馆舍，养纳门客。不干预政治则不会见疑，那么这支武装就可以放心成为自己的私人势力，全心全意为己服务。

　　“宾客盖至者数千人”，这是赵胜的门客规模。而齐有孟尝，魏有信陵，楚有春申，都在争相倾以待士。
　　想问声为什么吗？
　　养人者为的是立气势，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乘隙而奋盛于一时，被养者则是不乐居业，偏好游处，游手好闲，在依附别人中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在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序的大乱之世，双方都含情脉脉地找到了某种不言自明的相互依托。
　　二
　　所以，待士的真心，常常连豢养者自己也说不清。
　　平原君家楼临民宅，旁边住着位行走动作十分别致的瘸子，平原君的一个美妾恰恰和齐顷公娘一样不矜持，看到跛子走路就笑得花枝乱颤，结果残疾人不干了，次日迈着生动的步履登门对平原君说，俺想要笑俺那人的头。理由是“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
　　平原君一笑了之。

　　结果，门下舍人悄悄走了大半。平原君不解，有人告诉他，“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于是平原君斩美妾，且向跛子谢罪，宾客才又赶散的羊一样重新回圈。元朝的杨维桢为之作曲有，“平原君，起朱楼。美人盈盈楼上居，蹒跚跛汲彼何叟，美人一笑蹒跚愁。门下士，引去不可留。高价千金值，千金不惜美人头。君不见帷中妇女观跛者，一笑五国生戈矛。”
　　士我所爱，美人亦我所爱，固然不应因爱美人而慢士，但仅因无恶意的一笑就砍下一颗美丽的头颅，这就太兽性了些。
　　越过人性，越过审美的非自然示爱都让人恶心。在这里，我只看到一个不择手段的畜牲，没看见一个翩然伫立的佳公子。
　　明明已为秦囊中之物，上党守冯亭为嫁祸于人，派使者来献城，连赵豹都能看出，韩氏所以不入于秦者，欲嫁其祸於赵也。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绝对不能要。但当糊涂的赵惠文王找他商量时，利令智昏的平原君竟然说，“此大利，不可失。”

　　此事发生在公元前262年，秦攻韩野王（今河南沁阳），野王降秦。韩上党郡（治所在今壶关）与本国的通路被切断。上党太守冯亭遣使者对赵王说：“韩不能守上党，吏民都乐于归赵，而不愿意入秦。”赵豹认为赵国接受上党，将“祸大于所得”。
　　赵孝文王还是拿不定主意。于是又跟叔叔赵胜商议，赵胜却认为，用兵百万，攻战逾年，也未必能得一城，今坐受有城市邑十七，这是个大利，不可坐失时机。
　　而喜气洋洋地去接受上党管辖权的，就是平原君。
　　他哪里知道，这轻轻巧巧吐出的六个字，最后结账时的代价是长平之战，是45万赵国男儿亡魂，更可怕的是此役导致了赵国一蹶不振，还有一个王国的骤然垮塌。所以，苏辙说，平原君仅乃窃得一时名声之人，不懂为国计虑，难以辅佐危殆的国家，也无法抗拒强秦。
　　别人投来的圈套，缩颈自钻，敌方抛出的反间计，乖乖就范，不能立君侧，清君思，谏箴言，出良策，这样的人为相，起码是不合格的。在这里，我只看到一个一叶障目、断送国家的昏庸之辈，没看见一个才情遄飞，智虑超凡的佳公子。
　　所以，司马迁在说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之后，马上话风一转，“然而”了一下，“然未睹大体。”
　　不识大体的同义词是鼠目寸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