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些评论可以看出共同的一点,即这一联诗的最大优点是朴实、自然,诚如宋人叶梦得所言:“这一联之所以好,在于不刻意。诗人突然与美景相遇,就很自然地把它写入诗行,没有一点点斧凿雕琢的痕迹,所以一般情况下很难写出。”
这在谢灵运的诗歌中是难能可贵的。当清谈大行其道、玄言诗弥漫诗坛之际,谢灵运冲破流俗,大力创作山水诗,成为山水诗派的开山鼻祖。自此,“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文心雕龙》)。当人们读厌了义理胜于文辞、平淡无味的的玄言诗,而读到谢灵运模山范水、典丽清新、细腻优美的诗篇,自然会觉得耳目一新。
但是,谢灵运的诗歌也还是有一定的不足的,如清人吴淇所说:“谢灵运的诗歌用语有不少是自己生撰的,不注解就不了解词义,不注解就不通晓诗意。”有趣的是,在我读到的有关这首诗的注解文字中,往往就只有这两句没有任何注释。
此外,这种猝然而遇的景致疾速而熨帖地冲击了谢灵运的内心。当他从枯索无味的冬日抽离,目睹池塘边的青青草色,自然会强烈地感受到勃发的生机,联想到自己处于低谷的运命,不免百感丛生;而柳枝上鸟儿快活的啼鸣,也让他感悟到生命个体的舒展与自由。来自自然的声与色、静与动各自独立又和谐地沐浴于春光、生息于大地,这些带给诗人对人生遭际的思考,更带给诗人慰抚与安宁。
所以,也有人评价谢诗“有句无篇”。姑且不论这样的评价是否公允,只那些被人反复拈出的佳句足以让我们陶醉不已,如:
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
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登江中孤屿》)
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岁暮》)
这些诗句意境优美,同样为人盛传。
关于“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一联诗,牵涉到一个梦境。钟嵘《诗品》引《谢氏家录》说:“谢灵运每当和谢惠连在一起的时候,往往能够写出佳句。后来在永嘉西堂,竟然一整天也作不出一首完整的诗来。有一次谢灵运突然梦到谢惠连,这就写出了“池塘生春草”的佳句。所以谢灵运常常说,这一联诗是有神相助的,并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句子。”
谢惠连是谢灵运的族弟,十岁即能写文章,代表作为抒情小赋《雪赋》,后人把他与谢灵运、谢脁合称“三谢”。文人之间灵感的互相激发是有的,但是彼此梦中晤对即成千古佳句,想来也未免太过神奇,不由地令人怀疑故事的真伪。
按史实来推断,可信度不大。谢灵运任永嘉太守一年后即称疾去职,然后回到始宁老家,遇到谢惠连后非常欣赏他,也非常看重他,两人就此成为刎颈之交。由此可知,谢灵运知赏惠连当在离开永嘉后,因此,所谓梦境,我想不过是假托而已,但它从一个侧面也说明了此联的得之不易。
六朝本就多如此梦事,如罗含梦中吞下五色鸟从而文思大进,江淹梦到郭璞索取五色笔遂失文采江郎才尽,等等。这些奇梦都从一定程度上宣扬了某种文思天授的观念,虽然怪诞却也有几分神圣。
日期:2011-01-24 10:19:09
二、池塘生春草
3
这一联诗像是一个按钮,一触之下竟然引发了太多有关芳草的联想。是的,无边蔓延的萋萋芳草确实能够触发多情善感的胸怀,从而铺展为绵绵不绝的诗意,在字里行间荡漾开来。如: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饮马长城窟行》)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王维《山中送别》)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崔颢《黄鹤楼》)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冯延巳《南乡子》)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煜《清平乐》)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牛希济《生查子》)
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钱惟演《玉楼春》)
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范仲淹《苏幕遮》)
斜阳暮草长安道,是离人断魂处(柳永《引驾行》)
这一切的源头也许都只是因为那句话: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淮南小山《招隐士》)
春草繁茂,但是王孙却远游未归,触目的丰润只带来离别的惆怅、绵韧的思念。青草之绿意也许可以短暂地抚过心田,却难以解脱痛苦、洗去哀怨,直至三首宋词把这种动人的哀情抒写得淋漓尽致。
北宋林逋梅妻鹤子,留下的词仅有三首,其中《点绛唇》尤为脍炙人口: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佳人香销玉殒,金谷园已然无主,只有满园绿草疯长,风雨无阻。春天已经落幕,和着弥漫于空中的细雨,余花作最后的飘舞。在黯然销魂的黄昏,又听到声声离歌,催促着执手相看的双方各自走向前途。分别已不可避免,漂泊成为定数,只有无边的芳草布满各个方向的道路。
林逋此词状春残日暮之景,抒依依惜别之情,意境朦胧而又幽微,一种无言而落寞的情绪弥漫其中。
据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七载:北宋著名诗人梅尧臣有一次在欧阳修家做客,席间有人称赞林逋的这首《点绛唇》写得好。他听到有人赞誉林逋的词,不由技痒,于是即席写了一首同题材的词作即《苏幕遮》词,来一较高低。词云: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大堤上芳草芊绵,露珠闪耀,远方的别墅在隐约中传达出美好。当雨水漫过大地,离离芳草洗却铅华,把自己单纯的绿意融入到天空蔚蓝的色调。翩翩少年穿着青袍迤逦而过,任鲜嫩的草色顺着衣角迅速奔跑。可是,年华似水、流光如刀,青春也一变而为衰老。长亭错落,远道绵邈,芳草阻断归路,王孙尚在飘摇。梨花落尽,春事又了,残阳泻地,烟芜已老……
这首词传达出官宦生涯的普遍哀愁,上阕的潇洒风神到下阕一变而为迷惘,这种幽怨的情怀像残阳中下坠的梨花一样渐次苍白。
梅尧臣的这首《苏幕遮》词让欧阳修击节叹赏。当然,作为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不可能只去欣赏他人的作品,他也出手写了一首以“咏草”为题材的《少年游》:
栏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倚遍栏干,却盼不到任何温存;弥漫的白云、无边的春色都只是酝酿伤感气氛。无边无际的春草,铺设成二月三月的绿茵,离去了远足的人却留下填满胸臆的苦闷。谢灵运曾看到它在楼前池畔渐显绿意,江淹也在南浦岸边体会到离别者的怅恨。登高望远,望不到远行的王孙;雨落黄昏,隔断了想念中的人……
欧公此词用意更重,用情更深,其凄楚冷艳令人难以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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