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晚唐遗事》
第22节

作者: 玉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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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将军在王臻和亲兵的簇拥下,也在戍时整来到了这里。辛公平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一步也不敢离开。他没有转头,所以没有看见我就在他身后。在翻滚的黑雾掩护下,三百人骑马,其他人步行,悄无声息地穿过大明宫西南角的光范门,横过中书省前的空地,走进了宫廷。
  一群群面色苍白的小人物正跪在巍巍宣政殿下,等候大将军和他的五百甲士。
  此时,大殿里灯火通明,歌女舞伎正在金砖上翩翩起舞,玉管银笙的曼妙音乐随风飘来,不时还夹杂着笑闹声。沉浸在夜宴欢乐中的人,丝毫没有意识到,阴间的甲士已经潜伏在无疆的夜色中,刀出鞘、箭上弦,包围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转眼,已经是三更四刻了。周围一片寂静,大将军好象在等待什么似的。就在我的神经稍稍有点松懈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个壮士来,碧衫黑袴,还绲着血一样红的边,肩背上披着绘有虹蜺的紫色披风,在右腋下打了个结。最刺眼的,是头上戴的皮冠,不象虎皮,也不象豹皮,还装饰着猩红的织物,看起来非常恐怖。他对大将军拱了拱手,拖着长长的声音说:“时辰到了……”

  大将军皱了皱眉头,朝壮士摆摆手,没说什么。直到这时,辛公平猛然注意到,这个人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柄金光闪闪的匕首,竟然有一尺多长!
  难道……难道?难道!一股寒意从辛公平脚底腾地蹿了起来,冻住了他的每一个毛孔,连思维都有点苦难了。辛公平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位满面病容的皇帝,平静地卧在御榻上,向环绕在身边的帝子皇孙、文武大臣,还有后宫佳丽殷殷嘱咐身后事。然后,李诵才从容地把那具被病痛折磨多日的形骸遗弃在红尘,跟随大将军,还有王臻,幸福地奔向开满鲜花的天空……

  不!不!不!一定是这样的。可是——那柄金匕首是用来做什么的?
  日期:2012-07-05 14:22:24
  辛公平紧张得牙把嘴唇都给咬破了,一丝鲜血顺着口角淌在衣襟上。我递来一块素帕,他都没有觉察。
  就在辛公平胡思乱想之际,壮士已从大殿的西厢,踏着玉阶,一步步逼近御座。在天子面前,他忽地跪了下来,缓缓举起双手。手中放的,正是那把一尺多长的匕首,在红烛的照耀下,闪着致命的光,照得天子一阵头晕目眩,仿佛就要当场跌倒在地。左右两边的人慌忙上前,搀住摇摇欲坠的天子,把他半扶半拖地送进了西阁。缓歌慢舞,早已经停止了,偌大一间宫殿里只听到隐约几声交头接耳的议论,再有就是一片沉重的呼吸。

  又过了很久,在辛公平的感觉里,足有一万年那么久,大殿里依旧静谧无声。这时候,空气里突然回荡着大将军尖锐的声音:“升天的时间不能耽误。皇上既然决定起驾,为何不赶紧出发,好早登仙界?
  西阁里,隐约传来一句回应:“皇上沐浴了么?如果洗好了,就上路吧”——接着,几声轻得不能再轻的水声传到了辛公平的耳中,好象是有人在沐浴。
  就在五更天,也就是黎明前最黑的黑夜里,黑暗中,飘荡着点点鬼火磷光,绿莹莹的。李诵终于走出了西阁,登上了早已备好的碧玉舆。我和辛公平都注意到,第二次现身的天子恍恍惚惚的,好象轻了许多,整个人漂浮在空气中。如果你用指头一碰,也许就会化成一缕青烟,袅袅随风,消失在残夜里。
  辛公平的心冰冷冰冷的:他现在看到的,不过是天子的亡魂——最惊心动魄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六个青衣人用肩膀抬起碧玉舆,缓缓走下大殿,很轻松,仿佛上面的天子没有一点分量。碧玉舆经过面前时,大将军没有下跪,只是躬身行了个礼,说:“身披甲胄,不能给陛下行礼了。”他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红尘纷扰,政事繁重,再加上淫声荡耳,妖色感心,陛下还能怀有一颗纯真的心么?”

  此时的天子,已经没有了乍一见金匕首时的慌乱了,神情淡淡地说:“人心不是石头,怎么会不迷乱?反正要离开,也就看开了。”
  大将军笑了,笑得很诡异,好象是欣赏,又好象是讥讽,笑得辛公平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觉得声音听起来很刺耳,好象一羽鸱枭,在暗夜里啼叫。
  碧玉舆抬出去后,大将军也步行,从边门离开了大殿。一路上,不时可以看见一些宫人小吏在哀哀啼哭,纷纷跟即将远行的天子告别。有些激动的,甚至拉住碧玉辇,用衣袖手巾,拼命擦拭上面残留的血迹。可什么也没有擦掉。出了宣政殿,就看见二百名阴间甲士不知什么时候已骑上了骏马,加上原先骑马入宫的三百铁骑跟从在后,如风如雷,飒然向东奔去。这一回,他们没有走光范门,而是从大明宫正门丹凤门东边的望仙门出去。

  滂沱的马蹄声中,整个宫廷好象无知无觉,死气沉沉地浸泡在如水夜色中。
  刚走出望仙门,大将军回过头,嘱咐王臻送一送辛公平。王臻低头答应了一声,勒马离开大队人马,拉住辛公平的马,奔驰在漆黑的夜色中。不过片刻,两匹马在一扇门前停住了马蹄。王臻没有下马,转身对辛公平说:“这是开化坊王家的宅院,你的朋友在这里等你。天子上仙的车驾已经走远,我要追上去,没有时间跟你多说了。替我向成君说一声。”

  说完之后,王臻牵辔扬鞭,一眨眼就消失在黑暗中。辛公平对着夜色呆立了片刻,这才转过头,叩响了那扇门。片刻工夫,就有人来开门。一看,正是分别多日的好朋友成士廉。
  此时,第一抹天光刚刚照上城楼最高的檐角。计算黑夜时间的铜漏恰好也滴下了最后一点水珠。承天门敲响第一声晨鼓后,长安城各处的街鼓也齐声响应。长安城的绝大多数人懵懵懂懂地从梦里醒来,完全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六街尘起鼓鼕鼕”,又一个未知的日子在尘埃尽头等待着我们。
  诡异的黑夜过去了多日后,辛公平还是一次又一次在梦中回到那个诡异的黑夜。
  成士廉曾不止一次地问起,那一夜辛公平到底看见了什么。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反正,皇帝驾崩,国有大丧,宫廷要银装素裹,百官要批麻服丧,天下百姓要停止婚嫁和宴请,六百里飞骑很快就会把哀诏传遍天南海北的每一个角落。到时候,就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接下来几天,朱门甲第里歌舞照旧歌舞,东西两市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常,长街上不时还能看见迎亲的花轿、贺寿的客人——长安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表面的平静,让辛公平突然感觉,王臻、壮士、大将军,还有他麾下的五百亡灵甲士,颜氏家庙的筵席,夜幕下的宣政殿……是不是一切都是虚幻,都只是一场很逼真的噩梦?

  光阴荏苒,几个月过去了。
  在这个几个月中,辛公平关注大明宫传来的每一个消息,试图印证那夜的经历不是一个梦。可辛公平失望了。天子身边的李忠言和牛昭容神秘地失踪了,恐怕凶多吉少。在这个最敏感的时候,舒王李谊突然死亡,也给人留下了猜想的空间。他年纪不算大,更没听说过有什么疾病。他的死亡引得长安的里坊谣言四起,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再往后,曾经风光一时的王叔文、王伾,还有他们身边的一帮年轻才俊纷纷被贬。不过,长安人见惯了宦海浮沉、仕途起伏,很起劲地议论了一阵,也就渐渐地淡忘了。倒是王叔文家所在的那个里坊,左邻右舍多少有点失落。在这位江南棋手最显赫的时候,坊里挤满了来钻营门路的人。长安入夜后施行宵禁,不准离开各个里坊,到大街上走动。这些排着队等待王叔文召见的人纷纷借宿在这个坊的民居中,每人要一千钱。一时间,有不少邻居就靠出租铺位,发了一笔小财。没想到,王叔文垮台垮得那么快,坊中又恢复了从前的宁静。

  再后来,韦执谊也被罢免了。他的岳父杜黄裳潦倒半生,倒传说要当宰相了。翁婿俩一枯一荣,真让人感慨世事无常。韦执谊的流放地崖州是个十去九不回的地方。这么多年,从长安贬到那里的人都没能活着回来。看来,韦执谊的死,也为期不远了。
  不过,没有一条消息透露过李诵的死讯。
  反倒是八司马被贬前不久,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情。一个名叫罗令则的山人神秘地出现在普润县。据说,这个人身藏太上皇李诵的诏令,要号召陇西士卒在唐德宗下葬之日发动兵变,废黜李纯,迎太上皇李诵复位。罗令则找到了据守此地的大将刘澭。
  刘澭来自河北,是卢龙节度使刘济的同父异母兄弟。与哥哥闹翻后,他带了一千五百名河北壮士投奔朝廷,暂驻在普润县。在当时,刘澭素有轻财爱士的好名气,又和长安的各种势力没有什么瓜葛。这大概是罗令则看中他的原因。普润县“去京三百余里”。如果刘澭出兵进京,瞬息可至。但是,刘澭根本不相信一道来历不明的诏书,将罗令则抓了起来,押送回长安。

  罗令则很快就被活活用大杖打杀了。不过,他身上携带的那道诏书,到底是不是李诵签发的呢?
  众说纷纭——长安城,依然被鬼雾所笼罩。
  辛公平游荡在这座古老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寻找曾经遍布大街小巷的亡灵们。在王臻身边,他不是亲眼看见这些亡灵站在街道两边,目送五百甲士行走在通化门内大街上?他品尝过亡灵端来的菜肴,只要不碰王臻不让他吃的那几道,菜肴的滋味还真是不坏。亡灵们的马蹄声好象还回荡在长安宽阔的六街上……这些日子来,无数鬼故事在这座京城里流传。辛公平听了一段又一段,都是那么有根有据,绘声绘色。如果不是结识了王臻,还有了那么一段奇遇,他是绝对不肯相信的。因为辛公平手上没有那枝人见人痴、鬼见鬼笑的荼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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