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面人生——国史十三人物传略》
第16节作者:
嵩阳云树 我今罪重无归望,直去长安路八千。
(《武关西逢配流吐番》)
南迁伊始,死亡的阴影即盘聚在韩愈的心头,如秦岭的云一样,挥之不去。这或许和其兄韩会的死有关。大历十四年(779),韩会贬官韶州,一年之后,病逝于贬所。韩愈随嫂郑氏,历经千辛万苦,护送韩会的灵柩归葬河阳祖茔。
应该说,这给了韩愈梦魇般的心理暗示。他这一路来的焦躁不安,概是源自于此吧。
武关,亦是秦时故关,据说是战国时秦国与楚国的交界处。《史记·楚世家》记载:“秦昭王遗楚怀王书曰:寡人与楚接境壤界,愿与君王会武关,面相约,结盟而去。”可怜的楚怀王后来成为秦人的俘虏,即在这个武关。
一出武关,即进入古楚国地界,道通邓州、南阳。其风俗物态,自与秦中相异。韩愈眼见路旁标志道途里程的土堠,流星般的闪到身后去,此身是离帝京越来越远了,于是而有《路傍堠》:
堆堆路傍堠,一双复一只。
迎我出秦关,送我入楚泽。
千以高山遮,万以远水隔。
吾君勤听治,照与日月敌。
臣愚幸可哀,臣罪庶可释。
何当迎送归,缘路高历历。
不管是之前的初读,还是现在的旧卷重检,我的感觉依旧是那样的惊讶,因为这首诗里所体现出来的况味,与《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已大为迥异。
初到蓝田关时,韩愈依然高傲地坚持“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很是有意气可期。可是历经这几天的跋涉,韩愈的态度竟发生了令人震惊的转变,由意气可期与低落消沉混杂的复杂情感,一转而直奔内省,深悔自己的“出言孟浪”、“矫激太过”(司马光在《通鉴》中对韩愈反佛一事的评价),给家庭也给友人带来的痛苦与伤害。
家人随后也要被赶出京去,跟着他巅沛流离。而他的朋友,比如冯宿,亦因此事的牵连,谪贬他乡。
博古通今的韩愈,内心固然强大,可是依情理来讲,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要实现如此艰难的心理转变,单靠一己智慧,似乎极难做到。这期间,理当有一种外力施加了关键性的影响。
而能够施加这种影响的人,鉴于当时的情况,我认为,有且只有韩湘这个人。这一路上,韩湘除了作伴,理当要想方设法排遣韩愈心中的郁闷与悲观。
可以设想,他们的谈话一定绕不开《论佛骨表》。
说话是需要技巧的,正如生活是需要妥协的一样。
妥协不是苟且,它是寻找更妥当的方式,让需要解决的问题,取得更满意的结果。这才是妥协的积极意义。
年轻并不意味着就是幼稚,饱读诗书也并不意味着就洞若观火。年老的韩愈对年轻的韩湘的这一席话,理当有所思,在这《路傍堠》一诗中就充分体现了出来。
韩愈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愚”,这分明就是对话之后的自责。当然,这“愚”并不是说,韩愈后悔丢了高官厚禄,而是说,韩愈终于意识到,正是由于自己的出言造次,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反倒失去了参与机要、报效朝廷的机会。
这才是韩愈寄希望“吾君”以日月之明释臣之过,庶使可以重返庙堂之高的深层语境。
虽然正史没有记载上述对话过程,只是我一己的情景推理,但依人情物理,我认为,十不离八九。韩湘的这种影响力,在此后的旅程中还要不断加强。
日期:2012-05-21 21:05:45
四
从“晨及曲河驿”(《食曲河驿》)这句诗来看,韩愈是起了大早赶路的,到达河南内乡县东面的曲河驿时,天已大亮,韩愈准备在那里吃早饭。
那天是个好天气,早春的阳光暖暖的,庭中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刚出窝的乳燕自在地在檐下飞来飞去。韩愈瞧见枝间的鸟巢,檐下的燕窝,己身却“抱重罪”,抛家别子,孤寂万里之程,情绪突然又变得很坏,“凄然自伤情”起来。
情绪的起起落落,愈见韩愈的多愁善感。
这时节,或者说这几天里,韩愈依然延续着他的自责:
下负明义重,上孤朝命荣。
杀身谅无补,何用答生成。
然而随着路程的越来越远,特别是时令的春回,绿色清鲜的空气,生命中的阳光,让韩愈的心情放松了许多。
当到达南阳地界时,这位失意的唐朝诗人,终于敢正眼欣赏一下“桑下麦青青”了,也要听听那“春鸠鸣不停”。最为阳光的变化是,《过南阳》这首诗的末两句大有彻底放下的味道,“孰忍生以戚,吾其寄馀龄”,死就死吧,死在潮州就死在潮州吧,总不能余生都这样的悲戚渡过!
韩愈在慢慢恢复他内心的强大。
之后在赶往邓州(河南邓县)的途中,这种明媚越来越明显。虽然日暮乡关,倦鸟归巢,心里跟搁了一盆火一样,不免又要忆起家人,他自个就坦言说,这一路来的煎熬,越发的老眼昏花了。但在内心深处,不屈的信念到底还是占了上峰。
根据旧例,朝廷一旦打了胜战,就会颁发特赦令。回京当然是一种过份的奢望,但酌情调往离京城近一点的地方,却是可以预期的。眼下,朝廷正调兵遣将与反叛的淄青兖郓等州节度使李师道,会战郓州(治所在今山东东平)。韩愈满心欢喜地祈祷朝廷能打个漂亮的大胜战(本年二月,李师道为部下所杀,叛乱平定),“早晚王师收海岳,普将雷雨发萌芽(《次邓州界》)。”
“雷雨”一词一语双关,《周易·解·象辞》说:雷雨作解,君子以赦过宥罪。
这就是韩愈的希望。
自此之后,自信走出低谷的韩愈,权把余下的旅程当成远足,虽然这期间还要有风雨无定时。
二月二日,韩愈抵达襄阳境内的古宜城。古宜城战国时称鄢,楚故都。唐时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择迁宜城县,古宜城遂为驿站。
古宜城内古迹众多,有楚昭王井,又有楚昭王庙。据说昭王庙原先建制宏阐,周围古柏苍松,现而今却只余草屋一间了。虽然如此,当地人“每岁十月,民相率聚祭其前”,于是而有《题楚昭王庙》:
丘坟满目衣冠尽,城阙连云草树荒。
犹有国人怀旧德,一间茅屋祭昭王。
忧伤总归有忧伤,但那是给建功立业的历史人物的。
韩愈乃至饶有兴致地围着满地散乱的庙砖转,拾一块在手里掂了掂,此“可为书砚”,他说。
此则复见文人的雅趣了。
只不过,韩愈在游观古宜城时,决难料到,他在努力走出阴影的同时,他无限牵挂的家人,却无限忧伤地走进了阴影。
日期:2012-05-23 08:06:55
五
有司借口罪人之家不可以留京,追诏遣逐韩愈的家人赴潮州。最是可怜韩愈的第四个女儿韩女挐,韩愈离京时已卧病在席,既惊怖与父亲的离别,而后一路风霜坎坷,又失于调养,最终病死于商州南面的层峰驿,年甫十二。
时元和十四年二月二日。
一年之后的元和十五年十二月,韩愈蒙恩回京,路过女挐墓,他那情感的崩塌全在下面这首诗里了:
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荒山白骨寒。
惊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众知难。
绕坟不暇号三匝,设祭惟闻饭一盘。
致汝无辜由我罪,百年惭痛泪阑干。
女挐夭折皆我之罪,自责之深,此身已病。本想带上女挐的遗骨上路,送回河阳老家安葬,但家人劝阻眼下恐有不便。罢罢罢,此情无可寄,只得聊祭一饭,绕坟三匝,老泪阑干。
这几句诗写得实在是辞情切至,痛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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