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 　　隔岭篇章来华岳，出关书信过泷流。 　　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 　　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
　　据“隔岭篇章来华岳，出关书信过泷流”一联来看，韩愈初出蓝田关的“云横秦岭”一诗，想来已是遍诵京师，韩愈且有书信去告别他的友人们。贾岛得讯，遂发誓“此心”与“韩潮州”同在。

　　刘叉是韩愈朋友圈中最为古怪的一个人，多年前这个刘叉与友人论难，争语不能下，负气出走，并随手拎走韩愈替人撰碑铭所得润笔金数斤而去，边走还边说：“此谀墓中人所得耳，不若与刘君寿。”就是这么一个古怪人，多年之后，竟然诗寄韩愈，劝他“请君勿执古，执古徒自隳”，劝韩愈要圆融，别那么死心眼。
　　是非烟霞，韩愈一时难以排谴心中的烦闷，于是结交了后来引起许多波澜的大颠和尚。
　　日期：2012-05-27 11:18:38
　　八
　　大颠和尚是潮州名僧。
　　元和十四年，大颠和尚已近九十高龄，在潮州创建禅院、传扬佛教也已近三十年之久。据说门人传法者千余人，可谓盛矣。韩愈听说大颠和尚颇明理，因“远地无可与语者”，遂礼请致州府，留住十多天，朝夕闲语。《祖堂集》卷五记载有韩愈初见大颠时的情景。大颠辞归时，留下一偈，曰：

　　辞君莫怪归山早，为忆松萝对月宫。
　　台殿不将金锁闭，来时自有白云封。
　　后一联似是对韩愈的劝慰，不必将心灵上锁——言外之意不必有儒释之见，随顺自然，如云气的自在舒卷。
　　据载，韩愈与大颠一共有过三次交往，第二次是借祭海神之机，造庐亲访；第三次是量移袁州，“复留衣服为别”。长庆四年（824年），大颠和尚坐化，年九十三。
　　韩愈虽未能“彻悟”大颠和尚的语境话锋，但他亲口承认，“与之语”，“要自胸中无滞碍”。从之前的“瞢瞢莫訾省”，到此在的“胸中无滞碍”，想来大颠和尚对比自己小四十多岁的韩愈，是多有开导之功的。
　　然而也因了韩愈与大颠的交往，遂孽生出许多枝节。传言者欢欣鼓舞地认为，韩愈经此一劫，改变了反佛的初衷，甚至于信起佛来了。

　　元年十五年（820）初，韩愈自潮赴袁州，吉州（江西吉安）司马孟简致书韩愈，就称“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可见传言之盛。孟简曾是朝廷重臣——元和十五年因事贬吉州司马，又是朝臣中精于佛典且嗜佛者，曾受诏与同道翻译《大乘本生心地观经》。以故，约在是年秋，韩愈复信孟简，详细澄辩与大颠交往的因缘。
　　他在复信中说：
　　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

　　且不论韩愈与大颠的交往，是否就是韩愈变移立场的确证。事实上，在此之前，韩愈向来不拒绝交友僧道中人。见于史载者如澄观、惠师、灵师、高闲、盈上人等。其中尤著者便是贾岛，早年出家，法号“无本”。“无本”交好于韩愈。韩愈贬潮之后，当时有位名叫简的僧人，看不惯某些僧徒的幸灾乐祸，遂只身“不顾蛇山鳄水万里之险阻”，前往潮州拜会韩愈。僧简据说是“佛名而儒行”者。

　　据此，愚意，韩愈的不拒绝交往僧人，本就有海纳的立场，并非来潮州之后的稀奇之举。再结合与元集虚、大颠和尚及僧简的秉烛夜谈来看，想来这一路上，韩愈的改变是有的，但改变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归皈佛门，却很可能是对融汇的再审视。就是说，在儒、释之间，韩愈很可能含容了两者，并且最终确立了儒主佛次的座席，这就如僧简的融儒释于一身，却是“佛名而儒行”一样。

　　这或许就是韩愈自与元集虚密谈之后的最大转变，也是其最真实、最不可移易的学术立场。
　　因此，他在复书孟简的最后，斩钉截铁地宣称：（传扬儒道）虽灭死万万无恨。
　　元和十四年七月十三日，韩愈一直乞盼的佳音终于传来，唐宪宗颁下赦书，韩愈于“其年十月二十五日准例量移袁州”，自此北归。
　　韩愈在潮州只呆了半年。
　　这是他的一生中把思想交给矛盾的最为激烈的半年。

　　日期：2012-05-28 14:30:07
　　孟郊：向往云中
　　一
　　孟郊是个一生贫困的人，生活贫困，事业也贫困。因此，读他的诗就如手中捧一粒雪粒子，时常要感到寒气袭人。北宋苏轼评价孟郊与另一位唐朝诗人——贾岛，有这样一句名言：郊寒岛瘦。
　　这一“寒”字就成了孟郊事实上是有意为之的诗影。
　　中唐大家韩愈倒是很欣赏孟郊的才气，一见之倾，“以为忘形之契”，“常称其字曰东野，与之唱和于文酒之间”。气味相投是一，最为重要的是，孟郊尽管“自鸣寒苦”，却是笔下不落窠臼，自鸣寒苦也寒得得体。《唐才子传》如是说：“郊拙于生事，一贫彻骨，裘褐悬结，未尝俯眉为可怜之色”，算是有“寒骨”吧。

　　当然，要想在辞章里达意“寒骨”，并不容易，孟郊的诗遂走向奇诡一途，后人评论为“奇杰的笔力、孤峻的意象、高简的风格”。
　　孟郊本贯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唐玄宗天宝十载（751年）生于昆山县，这是因为他的父亲孟庭玢曾为昆山尉。41岁之前，孟郊游宦不定，生计困窘。《唐才子传》说他“拙于生事”，想来农产及小本生意，他是不做的，而苦吟之诗又换不来钱，孟郊是如何渡过时艰的，不得而知。不过，《唐才子传》又透露，“然好义者更遗之”。或许，孟郊和当时的大多数一样，靠给地方大员做幕僚，借以换得口粮，兼或也不拒绝某些指向纯洁的馈赠。

　　唐德宗建中二年（781），时年三十一岁的孟郊，即往投河阳（河南孟州）三城镇遏使李芃，自谓此行是贫士求知己。“人生穷达感知己，明日投君申片言”，其在《往河阳宿峡陵寄李侍御》一诗中如是声称。李侍御即指李芃，以御史中丞身份出任河阳三城镇遏使。
　　只是孟郊大肆追逐心灵而去，知己交没交着是其次，却无端遭遇了一场风暴。建中三年十月，藩镇李希烈拥兵造反，勾结朱滔、李纳，用兵两河（河南、河北），“烟尘相驰突，烽火日夜惊”（《感怀》）。覊旅河南的孟郊归家不得，据说愁得两鬓都白了。
　　兴元元年（784），打不过藩镇的德宗朝廷，只得忍气吞声，招安李希烈、李纳、朱滔等，“皆赦其罪”。孟郊这才得以脱身河南，前往江西上饶，有《题陆鸿渐上饶新开山舍》诗：
　　惊彼武陵状，移归此岩边。
　　开亭拟贮云，凿石先得泉。
　　啸竹引清吹，吟花成新篇。

　　乃知高洁情， 摆落区中缘。
　　陆鸿渐即陆羽，鸿渐其字，“词艺卓异，为当时闻人”也。唐肃宗上元初隐于苕溪，自称桑苎翁，闭门读书，诏拜太子文学不就。以嗜茶出名，著有《茶经》三篇，后世祀为茶神。唐德宗贞元初，陆羽卜居于上饶城北的茶山，“凿沼为溟渤之状，积石为嵩华之形”，环宅开辟茶园数亩，自得其乐焉。
　　孟郊一见之倾，惊彼有“摆落区中缘”之定力，而又心羡其“一幅宁静志远的样子很是无法无天”。于此当可想见得，此时的孟郊，似是厌倦了这多年的覊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