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一队乱军，已纷纷沓沓地拥到了我家的后窗根前，几个腿长走在前面的，早将我大伯拿住，那只竹篮被砸了个稀烂，田鼠们尸横遍地，红红艳艳滚了一地。
　　那些乱军们衣着不一、兵刃各异。有铁甲的有皮甲的，有穿家常布衣的甚至还有光了膀子的；手里有的拿刀有的拎枪，有的操一对肉斧，更绝的还有人只是扛了根树棍；但有一点却都相似，即身上、脸上都满是污垢，眼里也都散发着狼一样绿萤萤的凶光。天知道他们究竟打哪儿来，又要往哪儿去，是什么样的身份。

　　一个歪戴了只铁盔、衣甲相对周正的络腮胡子大略是他们的首领，他大剌剌地往后窗口的一块大石上斜身一坐，其他人就颠颠地把我大伯押至他的跟前。我祖父离得不远，故也听得明白。
　　日期：2012-05-24 19:34:11
　　“报将军，屋里屋外都已搜遍，只逮得这一细作，不知要逃去给谁家报信。”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是哪家的细作？但这混蛋首领竟深以为然，点点头，下令让乱军们继续搜，看能找出什么吃食来，然后就立起身，一把扭过我大伯的胳膊，将我大伯痛得口歪目斜、呀呀乱叫。边施暴，边厉声叫嚣道：
　　“不知死活的小厮！你是什么人？又作甚要跑？许是去给狗屁的黄头军报信？”
　　“大爷饶命呀……疼……大爷，我不识得什么黄头军，这是我家，我是想拿鼠肉的……”
　　“鼠肉？”那混蛋首领弯腰拈起一只来，倒拎了悠悠地晃着，嘿嘿笑道，“这是鼠肉？你属猫呀？扯个谎也不圆。你说这是你家，家里还有人呢？”
　　“我……我家就我一人……这真是鼠肉大爷……饶命大爷，我再不跑了……”

　　这时，一个麻杆一样枯瘦，拎了柄钢叉的年轻小兵小跑着又来奔告：“将军，这家人也真是穷，找了半天，莫说猪、羊，连只鸡也不曾养，只说烟火燎燎在煮什么吃的，揭开锅一看，一锅白水。”
　　“白水？”那混蛋首领狐疑地复看了眼我大伯，“死小厮，你大热天烧白水做甚？可别再骗咱，只说是要煮这鼠肉。你家里到底还藏了什么吃食？胆敢不献与咱们义军，咱爷们为了你这等人，命都不顾地起义举事，你还坏了心肠，要私藏吃食？”
　　“我……我家真地只有这几只鼠肉，再无别的吃食了……大爷要吃，这真可以吃……”我大伯慌不择言地说道，“我烧这水……只想洗个澡……”
　　“洗澡。他说他要用热水洗澡。哈哈。”那混蛋首领笑过后，对那麻杆说道，“你脑袋好使，说说这小厮可又是为何，这死热的天里还老娘们儿来月信似地，要拿热水洗身子。”
　　“嘿嘿。”那麻杆奸笑一声道：“别是知道咱爷们几天没吃饭了，这死小厮想自己把自己煮熟了，好犒劳咱爷们。”

　　“去你娘的！”那混蛋首领作势踢了麻杆一脚，“你这厮当兵还没几日，倒憋得如此一肚子坏水？想当年咱在牛首山，底下上千号弟兄，那真是个个龙精虎猛，以一当百，便是崔安潜、周岌、赵犨（chōu）这些老小子，领着上万的黄头忠武军也奈何咱不得。饶是这，咱也不曾敢吃这人肉，你这厮倒敢了？”
　　“这不说着玩嘛……再说这小厮比我还麻杆，也没几两肉，不够咱兄弟们一顿嚼呀……”
　　“还说是说着玩，这不还在惦记？”那混蛋首领笑骂一句后，复说道：“这死小厮一直在扯谎，看来也定是细作了。咱兄弟们反正也没紧要事，要不，咱受累一次，给他洗一把……”
　　“好嘞！”那麻杆哈一下腰，说道，“将军您擎好，咱们多日没戏唱与您听了，您就兹当听戏，且图一乐吧。”
　　一声令下，几个乱军早一拥而上，拎小鸡子一样复把我大伯拎起，直往屋里走去。

　　稍息片刻，屋子里便倏忽传出了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
　　我祖父伏在灌木丛中，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屡屡想腾跃而起冲过去抢救，却终是不敢，万般无奈下用拳塞住了自己的嘴，早将个手背咬得鲜血淋沥——一个男人，眼见得自己的儿子受人折磨却无能为力，只得袖手旁观，那是种怎样的伤痛和屈辱呐！我大伯那一声弱过一声的惨叫，夹杂在一片嘈杂如狼鬼嚎叫般的欢呼声里，是如此地刺耳、明晰，宛如一柄利刃直刺入我祖父的胸膛，痛彻肺腑；满口鲜血自我祖父口中喷薄而出，他如遭一记重锤，猛然跌入个无尽黑暗的深渊一般，昏死过去。

　　就在昏死前的一刹那，我祖父却又清清楚楚地听到：灌木深处，传出了一声微弱的婴孩儿的啼哭声……
　　日期：2012-05-25 13:18:16
　　6
　　“牡丹会开花，苦菜也会开花”，日子再艰难再凄惶，也总在慢慢地度过，我爹爹也总在慢慢地长大。说起来，我爹爹出生后的那段日子，虽然苦了点，倒也相对安生。
　　还是先说老天爷，老天爷仿佛铁了心地要检验一下大唐王朝是否具备“多难兴邦”的自我调节能力，在闹过旱灾、涝灾、蝗灾之后，乾符三年（公元876年）的六月间，又在雄州（今河北雄县）闹了一次大地震，地塌城陷、水流堰塞，令那里变作了一处废墟。好在雄州离得远，对陈州（今河南淮阳）的影响还不算大。而闹完之后，老天爷可能一时还没来得及想出新的花样，也可能暂时折腾够了，且放了百姓们一马，仰仗他的怜悯，我祖父好歹又从地里收到了些瓜菜食粮，一家人总算又能煎熬着活下来了。

　　另外，虽然王仙芝、黄巢他们越闹越大，并且整个大唐地界，还四处有人积极响应，遥相呼应举起了反旗，用一句书面文言，叫作“天下盗贼蜂起”；但他们闹得再凶，也到底没敢犯陈州一步。从来只有陈州有人造反作乱了往外跑，还真没有外面的乱军往陈州进的糟心事出现。
　　为什么呢？因为陈州属于许州（今河南许昌）忠武军的辖区，而由我们中原子弟组成的忠武军，素来尚武，还是相当剽悍、相当具有战斗力，绝对称得上是一支能战之师的！由于忠武军都拿黄巾包头，故人称“黄头军”，其威名时至今日，照常如雷贯耳。
　　巧的是，忠武军能打，时任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更是一个“文像誊录生，武像救火兵”的高人。由他统帅忠武军，恰恰如同一只猛虎领了一群狼，王仙芝、黄巢想在陈州、许州界面上生是非？借他们一个胆，他们暂时还不敢——后面我会说到，等黄巢真敢犯陈州时，他，也就走到了末路。
　　崔安潜何许人也？唐懿宗朝老宰相崔慎由的堂弟是也。老崔家为大唐王朝奉献不小，输送的高官能臣，还真不是一个两个、一代两代。当然，到头来，他们家还将给大唐王朝提供两个绝色佞臣，大大加快了王朝覆灭的步伐，这些故事后面我会详细讲。
　　而小福祺你要疑问了：王仙芝、黄巢不敢进犯陈州，他们又在什么地方闹腾呢？对此，大唐王朝又是什么态度，采取了什么措施呢？
　　告诉你：王仙芝、黄巢最初起事造反的地方，主要集中在天平军节度的郓州（今山东郓城县）界。这很正常，王仙芝、黄巢一个濮州（今山东鄄城）人，一个冤句（今山东荷泽）人，都在天平军的辖区内，要造反，可不就先拿自己的家乡操练一下、试试手运？而且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其时天平军另有军务，以至城防空虚，正属于可以先捏的“软柿子”那类。至于大唐王朝的态度，则还是相当明确的：你敢造反，我就敢镇压；吃粮拿饷、日日操练的官军要是干不过你们一帮绵羊出身的乌合之众，我就让那帮丘八们自己找块豆腐撞死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