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为了防止陈州城里的骑兵袭扰或突围，防止类似于良田陂之战这样的事再次发生，黄巢才下令全军挖壕沟；还不是挖一道，而是密密匝匝，一圈又一圈，连挖了五道，把个陈州城围得如一座孤岛。这些壕沟都深达八尺有余，许多地段里面还密密地埋了朝天的木刺，倘还想骑了马往外死冲，一准蹦不了几步，就得连人带马摔个半死。骑兵不能骑马，就也成了步兵，乱军人多，大家都是步兵他们就优势明显了。所以这一来，忠武军只能死守在城里，听凭黄巢攻城了。

　　不消说，我祖父一家，自是也让黄巢的大齐乱军烧毁了家舍，被抓去挖壕沟了。亏得乱军到来前，我大姑已改换了男人装束，又拿锅底灰涂了脸，总算蒙混过关、免遭蹂躏。可这六月暑天，衣衫单薄的，假扮男人也实在是个麻烦事儿。没法子，到得阵地后，我大姑只得依然穿两件单衣遮掩，再压低了一顶草帽，成天闷着头作一副听话状地下力死干，汗出得再多也不敢多喝口水，并且连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冒充哑巴。

　　而阵地上的日子，可当真是生不如死、炼狱一般的非人日子了。造反起家的黄巢，现在最怕的就是“造反”二字，为防范有阵前反水的可能，百姓们上得阵地后，一律不给锹呀铲呀之类的铁制工具；别说铁器，就是长一点的木棒都不发一根。所有人等，统统拿一双肉手来刨土挖壕沟。这样挖不了多久，所有人的双手就全部磨光了指甲、血肉模糊了。每挖一把土都钻心地痛，要出一身冷汗，却还不敢挖慢了，动作稍慢，旁边那些负责监工的乱军就会劈头盖脸，好一顿鞭子抽来。

　　活儿繁重，吃的却又实在可怜得罪过。粮食金贵，是要留着给去攻城拼命的乱军们吃的，所以，到如我祖父这些普通百姓口中的，就已经闹不清是何种货色了。反正就是支一口大锅，加入水，然后见什么放什么，诸如青草菜根、树叶树皮、麦杆谷糠，乃至骡马粪便，应有尽有。到后来，乱军的军马、骡子啥的牲口吃尽了随队携带的牧草，就连青草也明令禁止不得添加。百姓们本来肚子里就缺油寡水，这一来，更是不消几天，就个个双目深陷、嘴角干瘪，一张脸像是骷髅上贴了一层青绿色的皮，令人望而生畏了；还有不少人脸是瘦成了纸糊，身体却陡然如吹了气一样地虚胀，肚子如蛤蟆一般地高高鼓起，泛着亮莹莹的水色，晃晃荡荡地，仿佛拿根针一刺，便会砰然暴裂。

　　许多百姓趴壕沟边干着干着，前一刻鞭子抽上去还哀号一两声，后一刻身子突然一沉，头猛地一垂，就过去了。开始时，还有人哭几声，简单地发送发送，后来见得多了，大家也就麻木。谁要是过去了，就近来两个人，一个扛头，一个扛脚，抬到早就挖备好了的一个大坑边上，一二三往里一扔，完事，回来继续干活。
　　百姓死得多，每天不歇气地攻城，被忠武军打死的乱军也多，用不多久，一个大坑就堆满了尸体。满了也就满了，拿点土薄薄地覆一层，再挖一个，继续堆。炎夏的时令，尸体很快腐败，整个阵地，就充斥了一股漫无边际的恶臭，整个儿被那死亡的气息完全笼罩了。
　　日期：2012-06-19 15:59:28
　　11 陈州之战（二）
　　即便百姓们并没有占用乱军的粮食，然而阵地上的粮食，还是越来越紧缺。黄巢在逃离长安前，长安已接近断粮。来到陈州后，虽然他也纵兵抢粮，但说句公道话，他还是赶晚了一步，城外的粮食，早让赵犨将军一扫而空，连地里的秧苗都给铲除掉了。所以，乱军的所有军粮，也只有蔡州城里秦宗权的那点儿积蓄。
　　粮食紧缺，黄巢想拿下陈州的心情自是也相当急切。然而天天下令攻城，天天却收获同样的结局。陈州城早让赵犨将军修得城高池深，撞车、箭车、抛石机等攻城器械根本近前不得，拼死累活地推至最前沿，抛投出的石块还是只能在护城河里溅起阵阵浪花，所以黄巢的攻城方式，只能靠步兵硬冲。而陈州城就那么大一块地方，乱军步兵再多，拥挤着却也没用，总不能叠着罗汉往上冲吧；城里的忠武军还早就修复准备了许多的弩床，那弩床威力无比，五百步之外，发出的劲弩都可以把大马射一个对穿眼，人要是挨得近些，串成糖葫芦都是常有的事，所以远远地站着，你根本奈何不到人家，人家却照样能射到你。等你冒死靠近，算闯过了第一关，接着，就是要考验你的水性了，又宽又深的护城河已足够让人绝望，更要命的是你乘着简陋的木筏奋力划水，城楼上忠武军的喝彩方式照例是箭如雨下，拿你当练习箭法的靶子看待。待你一身精湿地划过河，摸到了城墙根下，又闯过了第二关，放心，你离死只是更近了一步，上面会有大量的开水、热油候着你，那可不是看你既勇猛又辛苦，拖泥带水地很不容易，拿来待客请你吃喝的，而是兜头浇灌，你不得烫个半死？就算你又躲过了开水热油，过了第三关，架起云梯辛辛苦苦地往上爬，接下来的考验还是相当残酷，一般还不等你到城头，无数杆长枪就已先招呼过来了，想想吧，你高高地站在梯子上，连转个身都很困难，还能往哪儿躲？如果你还能靠近，那就得挨刀，估计人还没着地，脑袋就先一步着地了。

　　这么多难关都能闯下来的，大致也用不着去打仗，早就可以上天去当神仙了。因此一个夏天都过去了，陈州城还是孤独而又牢固地耸立在黄巢的层层包围之中，死活不能拿下。这在黄巢看来，已不仅仅是失败，更是莫大的耻辱了。他仿佛都已清清楚楚地听到城里赵犨将军的嘲讽声。
　　日期：2012-06-19 16:00:27
　　令人痛惜的是，陈州都已经打翻了天，大唐朝廷却反应迟钝、听之任之，似乎没有人能够领悟出赵犨将军牺牲陈州以拖住乱军的战略意图。更绝的是，早在中和三年的大年初八，也即李克用刚刚收复沙苑（今陕西大荔县内），给了黄巢一个下马威之时，祸国殃民的绝户人田令孜就生怕老宰相王铎立下大功，风头盖过自己，怂恿唐僖宗干了一件不可理谕的蠢事：把王铎的“都统”一职给罢免掉，让他老老实实去滑州（今河南滑县）赴任义成军节度使；实际军权，尽数交由监军宦官杨复光掌握。极其不巧的是，杨复光又在中和三年的七月，不幸病逝于河中。这一来，都统、监军都没有了，各镇官军可不就成了群龙无首，再没有人统一调度指挥了？而既没有人统一指挥，又没接到朝廷让自己出兵的诏书，天下节度使们谁又能擅自动兵呢？领完赏赐后，也只能各自回家。因此，陈州军民苦苦煎熬了几个月，也没盼来一兵一卒。

　　十年平乱，到最后竟自缚手脚，连个统一指挥的人都没有。平乱平到这一份上，大唐朝廷实在是稀里糊涂、混乱得可以，让人无话可说了。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大唐朝廷混乱成这般样子，黄巢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死活拿不下陈州的他，偏偏还死活不愿意绕道。
　　想当初王仙芝战死时，黄巢的思路何其清晰、目标何其明确：避开官军锋芒，永远抓牢兵权，不停地流动并以“天下均平”的口号来不断地壮大队伍……人狡猾得跟一狐狸似的。但现在，稀里糊涂两年多的大齐皇帝，却早把他变成了一个目空一切又眼高手低的糊涂蛋；他早就遗忘掉了自己当初起家时的种种“法宝”，也忽略掉了自己其时的尴尬处境，战争越是不顺，他的怒火越是旺盛，烧毁掉了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变得彻底疯狂了。他就不信凭他当年能拿下潼关的经验，凭他二十多万的大齐军队，还打不赢一个小小的赵犨，拿不下一座小小的陈州城。换言之，在他看来，如果连小小的赵犨都胜不了，他还能成就什么大事业呢？

　　思想钻入死胡同，变得一根筋了的黄巢遂全军扎下营来，全心全意、心无旁骛地和陈州较上了劲儿。
　　日期：2012-06-19 16: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