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就有传言，说这兄弟们饿了肚子在拼老命，但黄巢居住的“八仙营”中，却还是顿顿有酒有肉，有鸡有鸭，吃饱喝足了，还有女人陪睡。此等传言一起，乱军们更是心存怨怒，不愿意再白白地送命了。
　　转眼到了深秋。这一日黄昏，我大姑父他们正在修理云梯，突然却接到一道军令，只说是军情紧急，让他们迅速转移别处。忙放下活计集合，跟了那传令的牙将，一路小跑了足有近二十里路，来到一处空旷地，却又见那儿早支起了一口大锅，篝火熊熊燃得正旺，上前一看，竟满满当当，汤是汤来肉是肉！
　　那传令的牙将也客气，说兄弟们辛苦，赶紧吃饭，管够管饱。这令一下，大家伙谁还矜持？别说吃了，这都多少年没见过肉了？立时一轰而上，大块啃肉、大口喝汤，风卷残云，片刻就将一锅肉吃得干干净净，喝得滴汤不存。
　　待真吃饱喝足了，大家伙边打饱嗝，心里又不免边嘀咕开了：这不年不节的，竟给肉吃；莫不是断头餐，吃饱喝足了，就要让咱兄弟去打什么“十死无生”的仗了？
　　正忐忑不安着，那牙将却笑了，尽说些肉还行不行、大家饱没饱之类的磨牙话。磨蹭半天，才下了第二道军令，却压根儿不是什么要人去送命的军务，只是让我大姑父他们，务必于三日之内，做好十盘大石磨，和十座大舂——这算什么要事，倒让弟兄们虚惊一场，差点儿没给吓到大坑里去。

　　要说这石磨倒也好办，陈州城外已家家人去屋空，不少人家就有石磨，拆下搬过来，一按完事。而这大舂，还真有点儿麻烦，不为别的，只为这下面的石臼尺寸太大，居然是高三尺，径五尺，大家伙一拥而上，好不容易叮叮当当凿成一个，一看，哪儿像是石臼，屠户家的杀猪盆也不过如此大嘛。
　　但军令不可违，这么大的石臼到底要舂何种谷物？且不去管他，执行便是。而这两天里，伙食还是好得那么地离谱，一日三餐，顿顿汤是汤来肉是肉，并且管够。我大姑时时挂念着我爹爹，那天晚上，就偷偷地藏了几块肉，打算等夜静更深，众人睡下后，再悄悄给我爹爹送去。
　　正因这一缘故，我大姑竟然听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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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期：2012-6-21 21:02:00
　　当晚月朗星稀，是个不用火把也能走得夜路的好天色。我大姑好容易等到大家人挤人、人挨人地躺下，比赛似地鼾声四起后，便猫了腰，悄悄地溜了出来。才刚走到营地边缘，却见那位传令的牙将还未憩息，正坐在一蓬将熄未熄的篝火旁，另和一位校尉在喝酒聊天。我大姑怕被看到，忙趴下身子，伏那里一动不动。夜深人静，他俩的谈话已听得真切。

　　“将军喝酒、吃肉。”那校尉举着碗讨好地说道，“这酒这肉，是在下一位乡党相送，在下可不敢吃独食，特意留了孝敬将军您的。”
　　“好啊。”那牙将喝过酒，大咧咧地撕了块肉，边嚼边咂巴着嘴说道，“这有多少时日没喝过酒了？这肉也当真是香得出奇呐。”
　　“就是就是。”那校尉陪笑着轻声地说道，“这真正的羊肉，岂是‘两脚羊’的肉能比？”
　　“这是自然。”那牙将点头称是。却又“嘿嘿”好一阵坏笑，笑够了才说道：“但你看看这些饿死鬼投胎的丘八，‘两脚羊’的肉不也吃了个精光？可见只要是饿慌了，不管什么肉都可以吃得，放到锅里，便是好肉——趁这些日这些丘八们吃饱了高兴，你也得监督好，定要让他们如期完工。如此你我也好向上交差。”
　　“那是自然。”那校尉道，“在下蒙将军您的提携，才至有今日。您吩咐的，能不照办？”

　　“建这‘舂磨砦（zhài）’可不是本将的意思。那可是皇帝陛下的圣意，耽搁了日期别说是你，就是本将也要脑袋不保。你以为来此陈州那么长时日了，将士们早已没有了吃食，他皇帝陛下就不急？”
　　“那……皇上他再急，建这些石磨大舂的又有何用，这也没见到有哪支军队，运送来谷物要磨呀？”
　　“这‘舂磨砦’就是磨谷物的？”那牙将不以为然，又喝了口酒，才压低了嗓子，一脸神秘地说道，“那是用来磨‘两脚羊’的。你想想，现在这陈州城外，能吃不能吃的都早让人吃了个干干净净，除了咱们这些丘八，还有什么活物？但这‘两脚羊’还怕没有？还能死绝了？光这阵地上，上次攻城就仍没死绝，依然剩余得遍地都是，一抓一大堆的。到时抓些到这‘舂磨砦’来，一舂，一磨，阵地上的吃食就全有了。只有吃饱了，才可能打进这要命的陈州城，杀掉赵犨这个要命的老小子呐。跟老弟你说实话，在城外一呆就是那么长的时日，天天打仗、天天死人，本将也早腻歪透顶。哪天真拿下了陈州城，本将一定进城去先捉他娘的七八个小娘们儿，睡他个昏天地黑……”

　　这番话一听，我大姑早惊得魂飞魄散，冷汗涔涔而下。任她再没见识，也都能听出，这所谓的“两脚羊”，便是城外正在受苦受难的这诸多百姓呐！
　　日期：2012-06-21 21:17:46
　　好容易捱到这牙将和那校尉终于吃尽了酒肉，起身进了营帐，我大姑也早顾不上害怕和恶心，连滚带爬地跌至我大姑父身边，一顿猛摇把他弄醒。
　　我大姑父累了一天，睡得也正香甜，糊里糊涂间，已被我大姑拉至一僻静处。然后我大姑慌不择言，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就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我大姑父一听，早惊吓得悚然变了脸色：“有，有这等事？”好半晌才恍然醒悟，“你，你不是哑巴……”
　　“逃！”我大姑斩钉截铁地说道。“扑嗵”一声，双膝跪下，已然泣不成声：“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还是个能人，你一定能想出法子来，是不是呀？咱们逃吧，带上我爹爹和我弟，一起逃吧，再不逃，咱们就都得死在这儿了。我不想死，你也不能死呀大哥……”
　　“逃？那么多的守卫和斥侯，怎么逃……”我大姑父苦起了脸。
　　沉吟了许久后，我大姑父终于也狠下心来，咬咬牙，说道：“妹……妹子，哥答应你，咱们逃。仗打下去，咱早晚也是个死；做这劳什子的磨舂，咱们已损光了阴德；再不逃，下辈子都不能投胎做人，而是阿鼻地狱里的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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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注：黄巢是否真地建过“舂磨砦”用于舂人当军粮，历来是个颇有争议的话题。有人言辞凿凿，一口咬定确有其事；也有人竭力替黄巢辩护；像我这种史学外行，就不信口雌黄、胡说八道了。因此这一段故事基本从侧面虚写，连故事中的“我大姑”，也只能算是道听途说。
　　日期：2012-06-22 14:16:27
　　逃跑的决心既已下定，事不宜迟，我大姑父决定当机立断，马上付诸于行动，以免夜长梦多。
　　说来也巧，就在前一天，为找寻合适的木料做这些大舂的舂杆，我大姑父曾领了我祖父等人，在这四周围兜寻过一大圈。在这碓（duì）房西北面的十多里路处，就有一大片茂密的小树林，那树长得都矮小，天冷，叶片也早掉落，光秃秃尽是鹿角样的枝桠；树间却又枯草丛生，布满荆棘；只有一条宽不盈尺的小道，弯弯曲曲、隐约其间，眼见得别说是人，就是猫狗牲畜从这里经过，都会挂得皮开肉绽的。这么一条极不起眼的小道，奇怪的是竟然也安插了七八个乱军斥侯，没精打彩地在此侦探守卫。当时我大姑父惊讶不已，只玩笑说看来大齐皇帝防御森严、谨慎过度，守这儿只怕不是防人，而是防有鬼来袭扰阵地了。后问了我祖父，才知道这原来是当年一些小打小闹的私盐贩子们的杰作，如果经得起苦，不怕狼，还不怕蛇，从这儿一路连滚带爬地走上十几里，穿过这片林子，便可以到达一条直通往许州（今河南许昌）的大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