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面人生——国史十三人物传略》
第41节作者:
嵩阳云树 日期:2012-07-30 08:02:04
四
由上述两首诗,我们亦可以有这样的观察:唐伯虎未免把世事想得太过简单,仿佛他的高中状元,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实际上,意志飞扬之后,不远处即有艰难险阻要他面对。
唐伯虎在进京赶考途中结识了一个名叫徐经的人,江阴巨富之子。这个人有点学问,擅长《周易》,文章也写得不错。但他到底是公子哥,随行就不甘寂莫地带上六名戏子,这很合唐伯虎的口味,遂并舟同行。
唐伯虎这一辈子倒霉就倒霉在放荡不羁上,倒不是张灵或者徐经,带坏了他,文征明就很守规矩,也没见把他带好了。说到底还是他个人的因素,他是太过自信,以致越过雷池而不自觉。在京师,唐伯虎果然有违苦读备考的常态,却是日日里高头大马,与徐经驰骋都中。公卿亦闻得江南唐伯虎的大名,都想结识他,于是“造请者阗咽街巷”。这引起了齐聚京师之举人的注意,进而是忌恨。其中最为潜在的敌人,竟是他的好友都穆,这且先按下不表。
前文已述,乡试之后,紧接着是会试。己未年会试的主考官是程敏政和李东阳,皆是饱学之士。回京复命的梁储,在一次酒叙中,向程敏政推荐唐伯虎:“仆在南都,得可与来者,唐寅为最。且其人高才,此不足以毕其长,惟君卿奖异之。”程敏政表示同意:“吾固闻之,寅江南奇士也。”
向大臣推介异才,本属正常,科举制度在“常科”之外,就有“特科”的名堂,由大臣引荐,皇帝亲自主持考试,以网罗遗贤异能。而且当时的考试管理有如现今的高考,自有一套严格的管控制度,比如糊名。就是说,推介归推介,能否考上还得看个人的才学与造化。除非梁储得了好处,与程敏政暗中勾结,从中做手脚,比如泄题,或者在试卷中作记号之类。但后来的事实表明,此事纯属子虚乌有,梁储亦未牵涉此案。
问题是,唐伯虎在这期间很可能是通过梁储的引荐而拜访了主考官程敏政,这显然是犯忌之举。更有甚者,程敏政还给唐伯虎的诗集作了序,虽是文林风雅,但在感敏时期,难免给人以捕风捉影的口实。
如果事情仅止于此,也只能说明,程敏政做事还欠周全,这多少又与程敏政的个性有关系。弘治元年的那桩事是值得回忆的。有御史以暖昧之言中伤程敏政,明孝宗信以为真,诏令程敏政致仕。礼部尚书丘浚劝他自辩以明,但程敏政不以为然,真个回老家读书讲学去了。此事最终在弘治五年得到昭雪,程敏政复官。很可能是基于这种“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处世态度,程敏政才会不避嫌疑,接见唐伯虎。
然而平心而论,程敏政此举着实有欠考虑。人性向来复杂,并不是你心地光明,别人就敬你这光明而不招惹你。实际情形恰恰与此相反,心地不光明的人,往往喜欢招惹所谓的清流,要黑大家一起黑么,难不成就你白?特别是牵扯到利益关系的时候,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根据官方的记载,当时明朝廷的复杂程度不亚于人性,有个叫傅瀚的大臣,早已有意要夺取程敏政的位子,早已与“给事中”华昶蓄谋下套挤走他,只是苦于无从下手。就在这时,前面提到过的都穆,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机会。
都穆“少与伯虎交,最莫逆”,可见关系不一般。而唐伯虎为人又豪爽得胸无城府,也难怪,在老朋友面前侃点大山,吹吹牛,比如与程敏政的关系如何如何之类,实属人之常情。哪曾想,都穆是个心胸狭窄的人,竟将此事宣扬了出去,以至满城风雨。
华昶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了一道奏折,声称程敏政受贿“鬻题”,并内定唐伯虎和徐经为本科会元、亚元。一场大案由此酿成。根据《明孝宗实录》的记载,华昶的奏折递上去后,本科放榜的日子遂推辞至三月初二日,腾出时间是为了让李东阳接手阅卷工作。凡程敏政看中者,复由李东阳再阅。
三月初七日,李东阳奏报,唐、徐的试卷实未在正榜录取之列。也就是说,所谓内定一事,全属谣诼。为将事情搞清楚,明孝宗下旨将华昶与唐伯虎、徐经投入大牢,着“镇抚司”对问明白以闻,不许徇情。
“镇抚司”那可是锦衣卫的干活,到他手里,不死也得起老茧。唐伯虎事后回忆起来,犹心有余悸。他给文征明的信中就提到:“身贯三木,卒吏如虎,举头抢地,涕泗横集。”徐经公子哥,哪受得了这些的刑法,违心承认“敏政尝受其金帑”。四月二十二日,程敏政被投入大牢,但他一直呼冤不服。后经进一步查证,徐经实是屈打成招。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明孝宗以华昶所奏不实,调职南京。程敏政无罪开释,但勒令致仕。唐伯虎与徐经在交了“赎徒”之钱后得以出狱,旋又“黜充吏役”,发往浙江任小吏。
可怜程敏政在出狱四天后,受不了这样的羞辱与打击,以痈毒不治而卒。《孝宗实录》后来评论说:“言官驳其主考任私之事,实未尝有。盖当时有谋代其位者,命给事中华昶言之,遂成大狱,以致愤恨而死。有知者,至今多冤惜之。”
倒是都穆在这场风波中不仅毫发无损,且还中了进士,做过几任官。只是自此之后,唐伯虎誓与之绝交,吴中诸公亦薄其为人。都穆晚年亦深自悔恨,给唐伯虎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何止伤害,其实是毁灭。
日期:2012-07-30 15: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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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弘治二年(1489),王阳明携夫人储氏归余姚,舟至江西广信时,他特地拜访了当地著名的理学大家——娄谅。
娄谅,字克贞,别号一斋,师从明初大儒吴与弼。《明儒学案》讲:吴与弼,号康斋,十九岁时觐亲于京师——明初首都在金陵,偶读朱熹所撰《伊洛渊源录》,慨然有志于道。因为他发现,“圣贤犹夫人也,孰云不可学而至哉!”遂弃去举子业,谢人事,独处小楼,玩《四书》、《五经》、诸儒语录,体贴于身心,不下楼者二年。
娄谅告诉王阳明的即是这个道统,就是说,“圣人必可学而至”也。
如何学习法?
答案在《四书》之《大学》。《大学》有八目之说,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阶梯分明,可勤修而至。
这就是宋儒所主张的格物之学。
王阳明闻言大喜,“遂深契之”——大为这个井然有序的体系所折服。于是,白天假装热衷于正经的“课业”——不得不对他父亲作出让步,晚间则番然另一幅模样:搜取诸经子史读之,多至夜分。功夫由是日进。
三年之后的弘治五年,王阳明随侍父亲于京师,遂开始了另一次关键性的亲密接触:遍寻朱熹遗书读之。
经过这几年的积淀,自认为其知识储备足够支撑起一次突破性的跳跃,王阳明于是作出一个决定:依宋儒格物之学所指示的门径,作一番实践的功夫。
宋儒不是主张事事物物自有其定理么。
王阳明环睹四周,认定修长而极富人文气息的竹子是最适合“格”的那个“物”。至于要从竹子中格出什么道理出来,他事先并不知道。事实上,他事后也没得到。非但没得到,且由于日夜盯着竹子发呆的缘故,还惹来不小的麻烦:
遇疾。
感冒,还是用心过度以至神志迷糊?
恐怕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原因后面会讲到。
总之是,这次至关重要的失败,对王阳明的打击相当大,乃至全盘丧失信心,不得不悲伤地承认自己不再有成为“圣人”的那个资质。
自抢过教育大权十年之后,王阳明的这位状元父亲,终于等到并紧紧抓住这个天赐良机,成功说服王阳明“随世就辞章之学”。王华似乎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只不过由于太过猛力于“不可捉摸”的缘故,在可捉摸的“随世”,王阳明依然没有机会建立起他的自信,哪怕是可怜的安慰。因为来年春,他会试下第。
尽管缙绅知者“咸来慰喻”,当时的宰相李西涯甚至打气说:“今岁不第,来科必为状元”。但接连两次的重量级打击,其心情的沮丧是可想而知的。
十五岁时,放肆居庸三关的经历,再次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不管是可捉摸的,还是不可捉摸的,他似乎又打算全部放弃,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于是,王阳明转而学起兵法来:
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究。
每遇宾宴,则聚果核列阵势以为戏。
人生总有无心之柳足以成事。正是得益于这次偶然的际遇,为他后来书生点兵,建立不朽功勋于国家,提供了可能。
这一年是弘治十年(1497),王阳明二十六岁。
当然,就心意来讲,要放下持恒那么久的目标,岂是容易事。问题是,王阳明既自念“辞章之学不足以通至道”,而“求师友于天下,又不数遇”。在那个时代,显然没有比王阳明更为高出的智慧,足以点拨其心中的迷津。
史料用了二个字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惶惑”,徬徨,疑虑,困惑,以及怎么办?
不得已再次求助于案头书籍。一日,忽有所悟于朱熹的一句话:“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至精,为读书之法。”这提示王阳明,之前的路子似乎有误。他自个总结说:此前探讨虽博,却未尝循序以致精,宜无所得。于是,王阳明以极大的热忱,依朱子的主意来持修。
结果是,他的内心并不因为一厢情愿而变成明朗——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却是“沉郁既久,旧疾复作”。这就足以说明,之前所说的“疾”,的确是他用心过度,以至在精神层面出现了某些微妙的变化。
这次谁劝也没用了,因为他的沮丧已暴增至极点,遂有“遗世入山之意”。
王华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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