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8-16 21:08:22
在离清思殿不远的神策大营中,左军中尉马存亮正在聚精会神地批阅案头堆积如山的案牍。净身入宫已经有几十年。凭借着谨慎和忠诚,他从底层一步步走向权力的核心。在吐突承璀到淮南监军的那几年,他接任左神策中尉。因为吐突承璀也知道马存亮淡泊名利,不会借机夺他的权。等吐突承璀回来后,复任左军中尉后,马存亮又悄无声息地躲到幕后。正因如此,在吐突承璀被杀时,马存亮没有受到伤害。现在,他第二次当上中尉,成了上万宦官的头号人物。
马存亮见懂得如何与士大夫们相处,并赢得他们的尊重。这么多年来,他听说过永贞内禅李忠言的诡异失踪,深谙跋扈的吐突承璀血溅宫门的前前后后……嵯峨宫阙里,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使他倍感沧桑,愿意尽其所能来维持眼前的平静。
在执掌左军的那段时间里,马存亮非常细心地甄别帐下十多万在籍士卒中的人才。左神策军一无冗员,二无奸徒。可他改变不了这个浮华堕落的时代。
这时,一个军校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很少有人如此冒失地打扰马存亮。他抬起头来,用温和中略带责备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手下。那个军校磕磕巴巴地向堂上的中尉禀告:“圣人驾到,就在辕门外。”
“什么?!”
马存亮放下手中的卷轴,霍地站了起来,敛衣向门口跑去。一种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马存亮对少年天子非常了解。李湛不习惯左神策军的肃穆和马存亮的沉静。右军预备了无数力士、骏马和游戏,才是他经常盘桓的地方。今天,皇帝突然驾临。马存亮的直觉告诉他,宫廷里一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件。当他匆匆赶到辕门的时候,衣冠不整的李湛还气喘如牛,在几个小宦官的簇拥下站在日光里。
当今圣上已经是马存亮侍奉过的第五位天子了。在他的印象中,皇帝好象从来没有如此狼狈不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马存亮跪倒在尘埃中,紧紧地抱住李湛的双腿。惊吓过度,再加上从清思殿一路狂奔过来,李湛几乎没有力气自己走进营帐。年迈的中尉一把背起委顿不堪的皇帝,步入大营中。片刻之后,五百铁骑风似地冲出了营盘,向南绝尘而去。他们要用最快的速度将太皇太后和太后接出宫苑。几乎同时,另外一旅甲胄铮铮的神策军士从左银台门鱼贯而入,杀向大明宫深处……
此时,清思殿上醉意十足的张韶,带着惬意的笑容对苏玄明说:“果如子言!”
苏玄明放下手中的杯筷,惊讶地看着对面的同伴:“事止此邪”——文言文实在不足以表达这句话的滑稽:“就这样了么?”
要不,他们还能怎样?或者,还想怎么样?清思殿外,左神策军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向大殿。右神策军听到宫中变乱的消息,也匆匆横穿大明宫,从宣政殿方向赶来。在压倒性数量的神策军面前,百余名衣衫褴褛的染工就象一群渺小的虫豸,惊惶地振着膜翅四下逃散,身影湮没在金碧辉煌的庞大建筑群里。
张韶终于感到恐惧了。他挣扎着直起身来,想找个路径逃出去。来不及了。银亮的刀光一晃,血水喷出来,散成雾状。猩红模糊了眼前的所有的细节。距离他的尸体不远,一群如狼似虎的将士围住了瘦削的苏玄明,十几把明晃晃的刀凶狠地剁了下去……夜幕降临的时候,神策军还在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地搜索漏网的染工。冷不丁,大明宫的某个角落还会传来一声半声微弱的惨叫,如同一个气泡,瑟瑟地浮出如水夜色,紧接着“啵”一声,破了——神策军又就地处决了一个藏匿的染工。
一个都没有活下来,因为这些人闯进了一座弥散着死亡气息的凶宅。
在这个泡沫幻灭的夜晚,心有余悸的人们暂时还不让李湛回寝宫。森严的左神策军大营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沉闷无趣。神情恹恹的少年很快就在袭来的倦意中阖上双眼,沉沉睡去……明天,又是平淡的一天。宰相们将在延英门迎接他劫后归来。然后,宫廷生活又回到原来的轨迹上。
梦中的李湛呢喃着,说了句什么,翻了个身,背对着荒谬世界,继续他的浅梦深睡。
“张韶之乱”绝对是历史上最匪夷所思的事件之一。只有宝历朝才有张韶之乱,张韶之乱也只有放在宝历朝才能得到解释。在一个虚弱和可笑的时代里,连森然宫禁也仿佛不设防一般,就这样被市井人物中一帮下九流的角色轻而易举地践踏了。
张韶、苏玄明也许在具体细节上有着过人的精明,否则就不会设计出巧妙的入宫方案,还在严格保密的状态下纠集了如此多的人,来执行这个方案。但是,朝廷虚弱,但离覆灭尚早。一小撮既没有韬略,又没有背景、奥援的小人物怎么可能实现改朝换代?在决定命运的时刻,他们又不可思议地陷入痴迷状态——这也是典型的游戏者,是政治的局外人。染工们飞蛾仆火式的冒险只能被解释为是长篇正剧中一个不和谐的噱头,可歌、可泣、亦正、亦邪的历史群像中偶尔挤出的一张鬼脸。是不是时代的悲剧让人无法承受,历史就用荒诞滑稽的喜剧去消解?
可它没有多少喜剧效果,反而让人们在胡闹中隐约看见王朝无可奈何的表情。
正当人们猜测将会有多少人因为“张韶之乱”中的失职被杀、被贬的时候,诏书下来了:三十五个监门宦官被笞。他们甚至保留了自己原来的职位?!一场宫闱动乱就这样尘埃落定。
如果说还有什么尾声的话,那就是张韶之乱后不久,马存亮送来了一道文书,请求离开长安。李湛没有什么犹豫,就接受了他的辞呈。少年天子还记得马存亮颤巍巍地将自己背进辕门的情景。那一刻,他伏在老宦官宽厚的背上,感受着他的体温,一颗惊惶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可李湛印象更深的,是马存亮眸子里的平静和庄重。少年不喜欢这种没有趣味的表情。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他无论是玩耍还是享受,都不那么自在。马存亮的离开使李湛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由衷地希望,这个受人尊敬的宦官能象他一样,在温柔的扬州找到自己的人生乐趣。
如果说马存亮是西窗下一盏纤尘不染的琉璃灯,在晚唐的潇潇夜雨中亮着温润的光。它终于还是轻轻地熄灭了。
李湛的种种表现,决定了他在修史者所操纵的公共话语中很难逃脱道德叱责。连《剑桥中国隋唐史》也说,“虽然人们总是倾向于怀疑正史中对某几位唐代皇帝的评价,但对于敬宗却无人想给他鸣冤叫屈”——也许,只有我是一个例外。
我同情那个少年人。将他南朝那些变态帝王划归同类,是不恰当的。他没怎么伤害别人。连大儒王夫之也承认,当大臣自以为是地说三道四,李湛“虽不能行,未尝不以为允而矜全之也”。这一点,王夫之所熟稔的大明历代天子没有做到。泰勒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起源》里,以这样一个论断来结束全书:“在国际事务中,希特勒除了是一个德国人之外,没有什么过错。”我也可以借用这句结束语的口吻,来归纳我阅读宝历一朝的历史后全部的观感:在晚唐史上,李湛除了是一个皇帝之外,没有什么过错。
作为少年天子,李湛保留了少年人粗糙的善良。只要细心地翻一翻那段历史,我们不难发现,他没有许多昏君所共有的偏执和残暴。听说一个忠臣的家眷被叛军残杀时,李湛悲恸落泪。刘栖楚冒犯他,皇帝很细心地关照他尽早回家休息,还提拔他。刘栖楚没有任何感激,借口患病,径直回东都洛阳去了。李湛也只是无奈地耸耸肩膀而已。甚至在刘栖楚失手打死宫人后,李湛也没有惩罚他。他任性地惩罚了崔发。可是,当人们说年近八十岁的崔母为儿子忧心,一病不起后,李湛哀怜地说:“谏官老是跟我争论崔发是否冤枉,却从来不曾说他有老母在堂。如果是这种情况,朕又怎能不赦免他呢?”
很快,李湛就下令送崔发回家,还专门派人去抚慰受惊的崔母。
李湛,象一个大方的孩子。可是,这个世界依然对李湛戟指相向,将他批评得体无完肤。因为他在貌似端丽的政治画卷上任意涂抹。我从淋漓放肆、没有规矩的泼墨里,看到不失一脉天真的写意,尽管笔迹笨拙。
李湛的幸运在于生在帝王家,并最终成为帝王。否则的话,他就会象他的叔伯那样神秘地死去,或者在十六宅的高墙后面被禁锢一生。可李湛的不幸,也正在于他是帝王。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成了他生命的魔障与祸端。面对生活的慷慨,李湛无所适从。他什么都有,却惟独缺乏支配自己的力量。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面对父亲的死亡,李湛会表现出《局外人》式的冷漠。他的生命狂欢,不过是物质极大满足和精神相对空虚比照下的扭曲。
如果没有游戏,少年李湛就只能藏身于甍甍深宫的一个角落,对着一堵又一堵宫墙,孤独地,看着一天时光又从缦回的廊腰难以觉察地流过,漫上歌台舞殿,顺着瓦垄,最后从钩心斗角的檐牙尖端溜得无影无踪。他追寻逝去的黄昏脚步,从无数的殿柱中穿过,穿行在这座死过无数人、闹过无数次鬼的建筑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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