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晚唐遗事》
第44节

作者: 玉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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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2-09-05 14:47:46

  在李涵的御案上,还放着另一篇文章,是大臣李德裕写的《周秦行记论》。他认定是牛僧孺自己编造出这段艳遇,对文字中的种种无礼处口诛笔伐。为了证明牛僧孺确有谋反之心,李德裕甚至提到了武则天(武曌)当权时流传的一段谶语:“首尾三鳞六十年,两角犊子自狂颠,龙蛇相斗血成川。”
  有人说两角犊子就是“牛”,这段谶语应该解读为牛姓之人会夺取大唐的江山社稷。唐玄宗在位时,有个监察御史曾依据这段谶语,弹劾过宰相牛仙客。当时,唐玄宗勃然大怒,命左右将这个监察御史摁倒在大殿上,用大杖痛打,直到昏死过去后才罢手。等他苏醒过来后,就被流放到南方,可伤势太重,走到蓝田就死了。后来,李林甫说这个监察御史背后的主使是张九龄。张九龄因此被罢免宰相,放逐南方。盛唐也就此走上了下坡路……没想到,李德裕旧事重提,直指牛僧孺有篡位嫌疑。

  望着两篇文章,李涵思绪悠悠,想起了这些年来牛李两位重臣的恩恩怨怨——
  那还是父亲唐穆宗在位的时候,宰相之位出现空缺。李德裕是公认最有希望拜相的人选。几年来,朝廷重要的典册诏书大多出自他的手笔。此时,李德裕已是翰林学士承旨。此前任翰林承旨的十三人中,有十人出翰林院后位至宰相,其中包括李德裕的父亲李吉甫。中唐以后,清河崔氏、荥阳郑氏等贵族都出过父子宰相。此时距李吉甫病殁在宰相任上还不到十年光景。如果李德裕拜相,无疑将成就一段佳话。要知道,他是这个时代最伟岸的历史人物,才华横溢,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大局观。

  但是,这也就是另一位宰相李逢吉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作为一个不世出的人物,李德裕的才干、气魄,足以让阴险的李逢吉相形见绌。他又是一个喜欢专断独行的人物,“只宜独用”。和李德裕共事,李逢吉绝没有可能大权独揽。所以,他处心积虑,要排挤李德裕。这时候,发生了一件看起来似乎不相干的事情。
  有一位大臣叫韩弘,家财丰厚。不久前,他和儿子相继病亡,只留下了年幼的孙子。唐穆宗担心韩家的奴仆借机盗窃财物,特意派几个宦官上门查阅宅簿,清点财产,好托付给韩氏宗亲中的长者。宦官意外地找到一本旧帐。当年,韩弘曾向许多当权官员行贿。每一笔,都清楚地记载下来。现在,这本秘帐被送进了大明宫。上千条的记录中,唐穆宗突然看到“某月日,送牛侍郎物若干”的后面,用朱笔注明“不受,却付讫”的字样,非常醒目。他很高兴地对左右侍从说:我真没有看错人呀!

  一册旧帐,使天子对牛僧孺深有好感。李逢吉立刻推荐牛僧孺为相。他就具有这样的能力,敏锐地从看起来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的事情中寻觅到机会。比起李德裕,牛僧孺的才能平庸了许多。李逢吉看中的就是这一点。
  就这样,本属于李德裕的宰相头衔落入了牛僧孺手中,他则被排挤到浙西,一去八年。这也成了牛、李几十年恩怨纠葛的开端。
  八年之后,李德裕回来了,踌躇满志地就任兵部侍郎。尚书省的六部中,吏部和兵部分司文、武,地位在诸部之上。唐朝尚书只是虚衔,侍郎才是六部真正的长官。吏部侍郎和兵部侍郎是宰相最有力的竞争者。要知道,八年前李德裕已被公认为宰相之选,现在经过了多年历练,更是呼声很高。日渐老去的宰相裴度也意识到,放眼朝野,只有李德裕可接替自己。他伸出了欢迎的手臂。李德裕宣麻拜相似乎指日可待。但是,时任吏部侍郎李宗闵也在觊觎相位。得不到以裴度为领袖的外朝支持,他转过身来,在阉人中寻找奥援。十八年前,青年李宗闵意气风发,曾与牛僧孺大胆地抨击过把持内廷的阉人,结果被压制多年。如果不是裴度起用他为掌书记,参与淮西平叛,李宗闵可能还沉沦下僚。十八年的蹉跎磨平了棱角。现在,他唯一关心的,就是自己能否踩着李德裕,更上一层楼。

  李宗闵辗转托人,找到了宫中的女学士宋若宪。宋若宪和她的姐妹是大明宫中非常特别的角色。她们才华横溢,以帝师身份深居宫廷几十年。受人之托,宋若宪联络上枢密使杨承和。白麻制书上,墨迹淋漓地填上了李宗闵的名字。
  为了彻底杜绝李德裕拜相的可能,李宗闵把老朋友牛僧儒请回长安。八年前,牛僧孺取代李德裕当上宰相。但是,他实在看不惯李逢吉弄权,又没有勇气抗争,就辞去宰相,到长江边去当节度使。现在,李宗闵要他与自己携手排挤李德裕。牛僧孺才回到长安,第二次当上宰相。他们放手打击李德裕的同党,也就是所谓的“李党”,甚至连半隐退状态的裴度也没有放过。
  裴度地位远高于李德裕,自然不是李党。他对李宗闵还有提携之恩,可李宗闵已经忘了。他对裴度支持李德裕衔恨在心。此时的裴度在长安有些孤独。他推荐过诗人刘禹锡,没有下文。这次保荐李德裕,又一次受挫。老景颓唐,圣眷渐衰,是遮掩也遮掩不住的。裴度不得不识趣地离开长安,弢迹绿野堂,在诗酒中消磨余生。
  三年过去,李涵对执政牛党的看法悄悄地变了。无论李宗闵还是牛僧儒,都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他们要么党同伐异,将朝廷搞得乌烟瘴气;要么碌碌无为,暮气沉沉。李涵都看在眼里。回想到近来一系列的人事变动,李涵若有所悟:李德裕的挚友元稹被遣离京,到长江边去任武昌节度使,后来猝死;李德裕的另一好友郑覃罢翰林侍讲学士,被从天子身边被赶走;年高体弱、大病刚愈的裴度又一次外放山南东道节度使;裴度所欣赏的崔从去淮南任节度副大使……李宗闵一手安排的人事变动,都是针对李德裕的。这种囿于私怨、无所顾忌的手段,让李涵从内心底里厌恶。

  比起李宗闵,牛僧孺还算忠厚。可他的平庸和懦弱,也让李涵失望到了极点。在一次延英会议上,李涵偶然有些感慨:“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太平呀!你们是否有意做些什么?”
  牛僧孺面无表情地回答他:“太平可没有什么标准。现在,蛮夷没有入侵,百姓没有流离失所,我看就算不是天下大治,也可谓小康了。如果陛下还不知足,想追求什么天下太平,那就不是我们这些人能考虑的。”
  李涵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宰相。谁来帮他实现复兴之梦呢?失望的天子召回了李德裕。这回,倒霉的是牛僧孺和李宗闵的朋友了。
  无论是李德裕,还是牛僧孺、李宗闵都忽略了李涵的性格阴柔如水,一种能容纳一切的物质。
  表面上看,这个爱读书的天子如水的李涵不失为一位有包容性的帝王,能够包容下彼此对立的人物和立场迥异的观点,因此显得态度温柔、谦和。但他和潺湲秋水一样,从来没有自己的形状,总是随时变化、变化,在变化中完成生命的流动。史书将他的禀性准确地归纳为“虚怀听纳而不能坚决”。
  这种性格缺陷在宗室诸王出阁,进士科停考诗赋这两件事情上表露无遗。
  当年,唐玄宗以宗室的身份,发动宫廷政变,攫取帝位。这段经历,使他反过来,处处提防他的兄弟、子侄觊觎(音jì yú,非分企图)帝位。唐玄宗将皇室成员锁于十六宅,用锦衣玉食的生活泯灭他们的雄心壮志。这固然消除了宗室诸王的觊觎之心,可也把他们变成了一无用处的废物。一百年下来,这种作法将一个英雄辈出、叱咤风云的伟大家族变成了一群酒囊饭袋。难道,这个王朝的一代代帝王就来自这么一个失去了活力,只剩记忆的家族?李涵即位后,采纳了士大夫的意见,有意让宗室诸王出阁任职,历练才干。如果真这么做了,李氏家族就能从十六宅解放出来,到长安之外的广阔天地去历练。会不会还给历史一个生龙活虎的神圣家族呢?当我读过李唐虎骤龙腾的创世纪神话,又读完了龙虎势衰的败亡史,曾一遍又一遍考虑过这个问题,可惜无解。因为,李涵打消了念头。

  后来,宰相又建议吏部选取有品德、有才华的少年才俊,匹配十六宅的金枝玉叶。开国以来,公主、郡主要么下嫁权门纨绔,要么婚配操纵在阉人手上。唐宪宗见到一位宰相的女婿风度儒雅,都只能自叹不如。阉人却利用为公主、县主(诸王之女)们择婿的机会大肆收受贿赂,败坏了风气。宗室诸王被锁进十六宅。他们连自己女儿的婚事都插不上嘴,更不用说天下大事了。
  李涵也觉得很对,但又一次没有下文。
  当时,进士科只考诗歌辞赋。读书人不通经术,专门在诗赋等华而不实的学问上下工夫。正如钱穆先生所言:“诗赋日工,吏治日坏”。对华丽文字的推崇,又带动了晚唐浮华、奢靡的风气。李涵也很忧虑。宰相主张整顿文风,希望科举内容是能考量出应试者真实学术功底的经学,还有考察他们对时政的理解和见解,使天下士子不拘泥于华美的辞藻,增强实务能力,拥有一颗关心古今中外、天下大事的心。核心内容就是停试诗赋,把举子的注意力从文字工夫转移到文章的论点上来。

  结果,李涵的态度又是一变再变。多少大事,一件件、一桩桩都这么无声无息、不了了之了——性格决定命运,李涵的性格最终将决定他自己和那个年代的悲剧性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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