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11-04 09:55:46

　　回顾往事，我们发现，是一位不知名的牙将把郑注推荐给李愬。可郑注得势后寻了个事由，辣手除掉了那位牙将——他知道得太多。韦元素被郑注的花言巧语迷惑，不仅没有杀他，还当成心腹。结果，堂堂左神策军中尉，死得不明不白。还有杨承和、王践言这两位枢密使，也死于郑注的阴谋。王守澄将郑注带回长安，现在我们知道了，他带来的其实是自己的死神……来时只有投靠，没有感激；去时只有背弃，没有眷恋——小人的眼中，只有一级又一级可以践踏在脚下的阶梯。这阶梯，通向一个寒冷的冬天，天空里飘满了死者弯曲的身影。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发现，郑注就是这样一个天才小人，能反反复复地翻演“农夫和蛇”的故事。比郑注更毒辣的，是李训。我们知道，他能从一个声名扫地的罪人摇身一变，跻身权贵，是靠了郑注的帮忙。随着时间推移，李训受天子信赖，已经渐渐超过了郑注。这不奇怪。他出身名门，书也读得很好，自然比一个江湖游医更能打动同样嗜书如命的李涵。李宗闵罢相后，人们都以为郑注很快就可以当宰相了。本来，郑注也有意过一过宰相之瘾。风闻此事后，侍御史李甘公然在朝廷上扬言要上书驳斥。结果，李甘被放逐封州。但是，郑注也没能如愿。李训可不希望他分了自己的权势，暗中阻挠。接着，李训运作一番，让郑注到长安西边的凤翔任节度使。表面上看，是要这个游医掌握军队，配合他在京城锄阉。其实，李训计划，在杀光阉人后就对郑注下手。

　　蚺蛇吞鹿（引自《岭表录异》）；巴蛇吞象（引自《博物志》）；五溪的蝮蛇，通体乌黑，鼻孔朝天，朝人扑来时疾如激箭，咬手断手，咬足断足，螫人立死。（引自《朝野佥载》）梧州陈家洞的蓝蛇头可以修合成致命的蓝药（引自《酉阳杂俎》）。可在毒也毒不过李训。在更毒的蛇面前，郑注竟然也成了农夫。
　　面对这尾毒蛇，大家开始害怕了。王涯等宰相不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连一贯嚣张的仇士良也收敛了很多。上到中尉、枢密，下到禁卫军的将领们只要看见李训，无不脸露畏惧神色，迎拜叩首，生怕一不小心就触怒了这位新贵。不怕他的大臣也不是没有，不过多被放逐出长安。
　　可郑注不知道这一切。踌躇满志的游医一心忙着策划他的故事，已经很久没有行医了。有一天，他偶然想起，找了找，从房屋的角落里找到了药箧。
　　当郑注掸去厚厚的尘土，打开来，猛然间，数万青蝇忽地从箧里涌了出来。数万只青蝇呀！那该是何等喧嚣和诡异的阴霾，铺天盖地，久久也没有散去。
　　当年，鱼朝恩出事前，三十万钱买来的玉辟邪的残骸化为亿万白蝴蝶，飞离了鱼府”
　　这次是青蝇，又意味着什么呢？郑注痴痴地仰望着满天翛翛飞舞的青蝇，心里充斥着颓废的感觉。（引自《杜阳杂编》）敏感的游医躺了好多天，恶心感才逐渐消退。也许，他是这样安慰自己的：白蝴蝶意味着权阉的死亡，青蝇也一样，死的一定是阉人。
　　所以，郑注决心告诉我们他心中的故事。
　　王守澄是秘密被处死的，所以，朝廷还是决定为他风光大葬。出殡的日期选在了十一月二十七。对于阉人们来说，这是个标志性的日子。长达十多年的王守澄时代结束了。经历了大清洗后的内廷将以怎样的方式迎接新的时代？谁也没有底。送葬的阉人将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一齐来到“阴风淅淅树萧萧”的浐水之畔，吊唁元和宫变的主犯。

　　郑注告诉我们，下面的故事情节应该是这样的：就在浐水边的葬礼上，他掼碎一只杯盏，或者是挤出一声干咳，或者是飘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反正就是一个信号。从凤翔带来护丧的数百名壮士就会手持白棓，一拥而上，将临风悲泣的阉人们杀戮一空……照着他的思路讲下去，鸩杀王守澄和铲除阉党是前后牵连的，是一个事件的两个步骤。王守澄的死是开始，接着，他的葬礼将演变成全体阉人的葬礼。李训却将它们看作分开的两件事情。李训不喜欢在郑注策划的故事中充当配角。他希望由自己领衔主演，用一个惊天动地的故事来塑造伟岸的历史形象。

　　在我看来，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李训眼中的郑注，不过是一个很偶然地挤进上层圈子的卑微人物，和自己根本不在一个档次。可是，很多人，包括史书最后也是把李训和郑注相提并论，使他们在公众视野里以孪生一样的面目出现。旁人和史书，重视的是他们道德观念上的相近，而李训大概觉得门第、科名，乃至相貌上自己都和郑注有云泥之别。至于他们相同的卑鄙，在李训眼中，根本就不重要。

　　为了使自己的形象和郑注完全地区别开来，李训要让故事的高丨潮丨根据他的意愿提前到来——有的学者相信，这个分歧决定了最后的成败。
　　还记得多年前的那场红烛筵么？一名相面的人预言了贾餗的未来。现在，贾餗在李训的提携下拜相了，术士的谶语就要应验。当年的座上客们在山谷间，仓皇地找寻着隐匿的地方，躲避天边滚滚袭来的狂风暴雨……只有李训不怕。从暮云起、寒雨来的太和九年深秋，再到那年冬，他一直在为迎来故事的高丨潮丨不停地忙碌着”
　　在陷害李宗闵和杨虞卿一案中，舒元舆表现得很出色。结案后，他晋升为御史中丞。不过几个月，李训就赶走了原先的宰相，自己联袂舒元舆，双双拜相。再加上贾餗，四位宰相中他们占据了三席。另一位，是懵懵懂懂的王涯。李训之辈垄断朝廷大权。
　　对一场酝酿中的政变来说，武力掌握在谁手中无疑是最为核心的问题。阉人对神策军的控制，短时间内无法改变。韦元素和王守澄不在了，接替他们的，依然是阉人仇士良和鱼弘志。只要不彻底打垮阉人势力，即使仇士良和鱼弘志垮台，接任者还会是阉人。李训不得不另外寻找武力。凤翔在长安以西，是离京城最近的藩镇。暂时无法夺取神策军的情况下，退而求其次，控制关中另一支兵马，也是不错的选择。所以，郑注决定出镇凤翔。就这样，他带着上百名妖媚的姬妾，都没乘车，而是骑马离开了长安。

　　那一天，空气里弥漫着古怪的香气，铺天盖地，从女人身上传来，还是从哪里飘来的？关中一带，乃至数百里外的河中，路边田里的瓜全部枯萎死亡，连一个瓜蒂也没有剩下。（引自《酉阳杂俎》）仔细嗅一下，好像气味接近李辅国的那对玉辟邪，只是更刺鼻。
　　留在长安城内的李训没有嗅到香气，也不关心瓜农的灾害。他正紧锣密鼓地安排几项重要的人事变动：
　　为了掌握御史台的少量卫兵，李训让投靠自己的皇室成员李孝本出任御史中丞。但这显然还不够。李训又将临时将河东节度使晋升为有名无权的侍中，空出位置来，留给了王璠。他的另一个心腹郭行余同时出任邠宁节度使。两人借口要到河东和邠宁上任，公开在长安的市井中召募豪侠，充当爪牙。按照李训的设想，一旦宫中发动政变，王璠和郭行余就会带着新募的随从，杀进宫中。这样，当年投靠阉党，害死宋申锡的小人也在故事里扮演了一个角色。

　　王璠忘了几年前，他曾在开挖护城河的时候，从沟壑污泥中掘出一方石头。石上有一段铭文清晰可辨：“山有石，石有玉，玉有瑕，即休也。”
　　王璠和僚佐参详了很久，也不能理解文义。一个无名老叟是知道铭文的含义，但是他只把奥秘悄悄地告诉王璠的一个属下：王璠的祖父王崟，父亲王础。“崟”字从山，“础“从石，也就是“山有石”； 按《说文》记载“璠，玙璠，鲁之宝玉也。从玉”，“石有玉”就是说王础之子是王璠。王璠之子叫王瑕休，正应“玉有瑕”那一句。“休者，绝之兆”——铭文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王崟生下王础，王础生下王璠，王璠生下王瑕休，然后这个家族就会有灭门之祸。（引自《宣室志》）

　　可王璠不知道石头上有自己的家族史，还是兴致勃勃的参加到这场悲剧中来。
　　在京兆尹手中，也有数量不多的衙役和兵丁。可李训的夹袋里，已经没有人够资格当京兆尹。区区小事，难不倒诡计多端的李训。他让心腹罗立言改任京兆少尹，再把原先的京兆尹李石调任户部侍郎。京兆尹空缺，自然由少尹代行权力，指挥京兆府的卫兵和衙役。可是，除了李孝本手中那点御史台卫兵外，其他人马在政变开始时都在皇城之外。他们只能在事发后趁乱强行叩关，提供后援。可是，制造混乱的第一轮攻击一定要在大明宫里发动。谁来完成这第一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