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11-12 19:47:16
李涵偏过头来,用空洞的眼神望着他,仿佛不认识似的。
李训还在呼喊同党。可是,没有人听见。罗立言他们正疯狂地挥舞长剑,忙着刺杀一个又一个阉人。血腥的气味刺激着他们,使衣冠楚楚的人突变成残忍的野兽。仅李孝本一人,就砍翻了十几个阉人。可这些人忘了,没有天子,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杀再多的阉人也没有用。只有李训是清醒的,他如同一叶孤舟,还在惊涛骇浪中挣扎,孤独地挣扎。
直到这时候,李训才意识到,自己是孤单的。如此完美的阴谋,只有自己具备诠释的智慧:懦弱的韩约、无能的王璠、莽撞的李孝本和罗立言……谁都帮不了他。
此刻,李训也许会想起郑注。那个和他一样聪明、一样是小人的江湖游医,也许是唯一可以帮忙的人。可正是李训自己蓄意将政变提前,让远在凤翔的郑注错过了故事的高丨潮丨!
李涵突然对还死拽着软舆不放的李训呵斥了一句。他想划清界线,在阉人们眼前把无辜者的苍白角色演得更逼真些。这是李涵保护自己的最后伪装。李训一愣。阉人郗志荣乘机挥起拳头,重重地砸在李训前胸,将他打倒在地上。
阉人们七手八脚,撕开了含元殿后的罗网,迤逦退向深不可测的内宫。软舆一颠一颠地晃动着,朝宣政殿而去。天子晓得,大门正在他身后阖上,无数个黑夜迎面而来……
除了这个故事以外,所有的故事都只是故事而已,就象流星只是流星、彗尾只是彗尾,而不是别的什么,不管钦天监弄什么玄虚,天文志写了些什么。故事与事实的同步效应,让我们如此强烈地体验到历史本身残酷的真实。
整个世界在软舆下悄无声息地飘浮起来,身体就象流水中飘走的一朵白菊花。恍惚间,李涵感觉自己正浮卧在光阴之水,沿着迤俪的宫墙,流出御沟,漂向不可知的远方……李涵如水。可是只需要一滴水,石榴树上的一滴甘露,就将他完全淹没了。
有时候,所谓深渊,不过是一滴水而已。
宣政门刚刚关闭上,惊魂初定的仇士良就召来了左、右神策副使刘泰伦、魏仲卿。被血腥杀戮激怒了的阉人们疯狂如魔。他们分辨不清是到底是谁在幕后威胁他们的生命。阉人抓住了天子,就有足够的理由去号令神策军。一千如狼似虎的士卒对全体大臣亮出了屠刀。
王涯先前对李训的密谋懵然无觉,还可以理解。可目睹了含元殿上发生的一幕后,这位首相竟然还对局势缺乏足够的理解。当他步出含元殿时,隐约嗅出了点危险气息的低级官员三三两两,上前询问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不知道大殿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王涯和贾餗一起,三言两语,毫不在意地将大家打发了。他们满不在乎的态度,使两省的官员们失去了最后的逃生机会。
对王涯来说,没有了甘露祥瑞的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只是一个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一天。尸位素餐的老人不知已经在长安消磨了多少个这样的日子。
日将近午,王涯很惬意地拿起了杯箸,等待和其他宰相一起享受满桌珍馐。王涯老了,老得除了丰盛的午餐,就记不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也许他在会食时要和同僚交换一下对事态的看法。含元殿上的闹剧让王涯理不清头绪。悖晦的老人还以为天子很快会打开延英殿,召见宰相,共同商讨甘露祥瑞引发的纷争。在昏眵的老眼看来,李训与仇士良的纠纷不过是一场有失体统的闹剧。
可王涯再也等不到他的同僚了。李训见天子被宦官挟持,心知大势已去。比起王涯,这个小人实在高明了不止一点。与身边的随从对换衣裳后,他面不改色地走出宫殿,一骑绝尘,径直向长安的城门飞驰而去。路上行人很诧异地看见李训一边扬鞭疾驰,一边煞有介事地大声抱怨:“我有何罪,竟被贬斥!”
路人们交头接耳,纷纷猜测着李训突然被贬的原因。谁也没想到要将他拦下。
最近几个月,人们已经见惯了昨日宰相、今日罪人的无常世事。谁都以为郑注与李训是一系列宰相下野事件的幕后操纵者。谁知道,今天李训也被贬了。有人高兴,有人惊心,有人轻轻地摇着头,感慨当今天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没人觉察,一出惊悚的杀戮惨剧正在大明宫上演。李训就是要利用人们这种见怪不怪的心理,用逼真的表演为自己争取逃遁的时间。
几乎同时,舒元舆也躲到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地换下了紫衣金鱼,单人匹马潜出了大明宫。
当手执利刃的神策军将突然杀进中书省和门下省,王涯、贾餗才晓得事态恶化,落荒而逃。
宫中各门次第落锁,让人心惊肉跳的锁门声四下响起,把一种大难临头的压抑气氛烘托得如此完美。宫门里乌鸦鸦的人群完全失去了理智,张皇地寻找出路。王涯混在狼狈逃窜的官员、金吾卫士中,从唯一还没完全阖上的建福门死命挤了出去。
建福门里,杀气腾腾的神策士卒蜂拥而至。到处都是情状可怖的血污和教人作呕的残肢碎片,到处都闪烁着半弧形的刀光,到处衣冠扫地。两省各衙司的一切:印鉴、文牍、帷幕、器皿,还有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被无情地践踏在神策士卒脚下。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大臣和金吾兵们象疯子一样四下逃散。可紧闭的宫门断送了他们逃出生天的全部希望。仅仅一个时辰,就有六百多名两省官员惨死在囚笼般的皇城里。他们没有参与任何阴谋,直到雪亮的横刀砍来时都还懵懵懂懂。几个身强力壮的人趁乱试图攀上宫墙,立刻就被刀斧砍倒。我看见他们像滚落的青砖,从空中坠落。一把把横刀,很快就因为吮吸了太多的血液失去了本来的铮亮,刀身呈现出恐怖的深红色。可神策军士卒还没有停手的意思。他们很兴奋地揩了一下盔甲上溅的血渍和碎肉,恶恨恨地朝还在挣扎的活人走去……皇城里响彻临死前的哀号,直到所有人被自己呻吟的声音淹没。
惨淡的日光下,稠厚的血液肮脏得如同泥浆,汩汩地从门缝里淌了出来。
这时的长安城中,已是尘嚣一片——阉人控制下的左、右神策军蝗虫般铺天盖地地扑向大臣们居住的里坊。
宰相王涯刚刚徒步逃到永昌坊。年过七旬的他实在是走不动了,只好在路边的一个茶肆中歇歇脚。气喘未定,神策军接踵而至。直到被逮捕的时候,他都没有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罗立言也没有逃过劫数,在太平坊俯首就擒。
贾餗却不知道哪里去了。仇士良暴跳如雷,严令全城搜索,一定要把这个嫌疑最重的宰相抓起来。可迟迟没有传来贾餗落网的消息。这时候,一个牙校偷偷地告诉中尉:大和七年考中进士的胡溵是贾餗的门生,关系非同寻常。说不定,就是他把座师窝藏在家中。
其实,胡溵的父亲胡证是前任岭南节度使,搜刮了不少钱财,给儿子留下了丰厚的遗产。这个牙校垂涎已久,故意找借口要洗劫胡家。仇士良不知情,立刻命他率五百名士卒上门查抄。贾餗,当然不会在胡府找到,可怜的胡溵却逮到左神策军的大营,随便安了个罪名,斩杀在辕门外。
偌大一座豪宅被劫掠一空,自然要杀人灭口。
此时,胡溵的弟弟胡湘身在千里之外的故乡,根本不知道京城的惨案。突然,一个家僮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说刚看见一个人身着血濡的绿衣,从前门进来,穿过庭院,朝后厢去了。胡湘忙命家人到处寻找,却什么也没看见。三天后,胡溵的死讯传到河东。仔细询问一番后,胡湘才知道身着血濡的绿衣人进门之时,就是兄长惨死之日。(《宣室志》)
含冤的魂魄躲出了长安,飘呀飘呀,飘回了故乡……
那么,贾餗哪里去了呢?他换下紫衣金带,在长安的民舍里藏匿了一夜。冬夜的晚风寒籁把他从一场富贵春梦中冻醒了。第二天,捱不下去的贾餗自己走到兴安门投案自首,立刻被左神策军收押。
韩约还抱有侥幸的幻想,可他的归案也不过拖延了数天。夜半潜出时,韩约在崇义坊落入神策军的天罗地网。
王璠逃回长兴坊自己的私第,布置亲兵自守,闭门不出。要是他敢于坚守在府邸中,跟神策军拼个鱼死网破,倒也不失为一名枭雄。如果是那样,王璠阖家玉石俱焚的景象,将成为甘露之变中最瑰丽的一幕”
我们还是失望了。这个小人硬是把历史悲剧给演绎成闹剧。
上门抓人的神策军将见王璠的府邸院墙坚固,戒备森严,知道一旦动手,不免大费周折。神策将士显然比我们更能看透了王璠的无耻和荒唐,临时编出一套谎言。他们告诉王璠,鱼中尉派他转告一声,要请他出任宰相,主持动乱后的大局。王璠利欲熏心却毫无心肝,竟然天真地以为自己不仅侥幸逃脱干系,还因祸得福。他立刻欢天喜地地打开府门,毫不犹豫地投入神策军布下的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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