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加有力地推动军功爵制成为暴政的，是另一个纯技术性的细节问题。一般的兑现战争红利，应该是立功将士凭借相关依据向地方政府官吏提出诉求。但在秦王朝军事占领的六国土地上，立功将士就是地方政府官吏。在整体上，立功将士是自己为自己兑现支票、落实政策，无疑会更加主动地用足政策、夺人田产。研究秦汉史的华中师范大学邹贤俊教授在白寿彝总主编的《中国通史•第四卷》中曾经谈到这一点：

　　一旦兼并战争结束，这些曾转战南北，立过汗马功劳的军功地主，又很快成为封建国家各级统治机构的官吏。因此，军功地主是秦皇朝的主要社会支柱和阶级基础，秦代地主阶级的统治，主要是军功地主的统治……由于靠战争发迹，因而又极端迷信暴力，主张严刑峻法……随着兼并战争的结束和封建制的确立，这些阶级劣根性更是日益明显地暴露出来。所以，实行暴政，加强对以农民为主体的劳动人民极其残酷的压迫和剥削，实为有秦一代政治的一个最突出的特点。（黑体俱为笔者所加。）

　　显然，邹贤俊注意到了秦王朝的统治阶级不是一般地主而是以军功地主为主要成分的官吏。这其实是中国古代政治的一个基本特点，有机会再专门讨论。
　　推动军功爵制成为暴政的第三个细节是，秦统一全国五年后，秦始皇下诏“使黔首自实田”。邹贤俊认为，这是“为了满足地主阶级首先是军功地主的土地贪欲……实质上是在全国范围内，以法律的形式进一步确认封建土地占有权，公开承认土地兼并的合法性”。在对“使黔首自实田”的种种解释中，这或是最为合理的解释。这里有一个问题：是立功将士通过土地兼并成为地主，还是地主乘机兼并土地？相应就产生第二个问题：土地兼并的主体到底是谁？是地主阶级的贪欲还是别的什么阶层的贪欲？另外，这一诏令的目的应该还包括，在全国土地大规模变动之后，重新登记、便于征缴田赋。

　　于是，就有了暴政的后果——尽人皆知、被广泛引用的“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以及相应的赭衣半国、囹圄成市、群盗满山。这些著名的历史现象，不可能无缘无故突然冒出来。那些被迫成为流民、罪犯的，只能是被夺去田宅、又不甘为人奴役的黔首。这一暴政对社会的破坏，应该不亚于修筑万里长城。
　　秦皇朝的暴政不仅仅是、也不可能仅仅是焚书坑儒，而是、主要的是大规模的抢夺农民田产、导致农民破产。秦的焚书坑儒，后人已经做了大量的分析。无论对中华文化的破坏还是对读书人的镇压，后世历代比秦皇朝多的有得是，而这些朝代都比秦朝享国长久。焚书坑儒一类举动对中华文化的发展无疑罪大恶极，但就政治关系而言，在当时以至后来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都只是导致和读书人这一个阶层的关系紧张。读书人在整个君主历史时期始终都只占全社会的一小部分，仅仅和读书人的关系紧张，根本不足以颠覆国家政权。

　　秦皇朝的暴政不仅仅是、也不可能仅仅是秦始皇一个人的暴政，而是、也只能是由立功将士变身而来的各级官吏和军功地主以夺人田产、致人破产为主的、共同的、涵盖全社会的暴政。
　　秦始皇不可能蓄意推行暴政，也不大不可能生性残忍，或许还以为黔首们都在感激他带来的“天下安宁”。立功将士们无论是变身为官吏还是地主，也不过是索取自己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按照规定应得的一份田产，或许还自我感觉很好的以“天下安宁”的功臣自居。殊不知，天下黔首生不如死，已经恨不得与他们同归于尽了。
　　在技术上，是军功爵制的缺陷发展成为了空前的、百姓难以承受的社会灾难，促成了秦的二世而亡。
　　对于此类现象，前人称之为积弊。钱穆先生论史颇为重视，曾经谈到引发陈胜吴广起义的直接原因，认为是战国时期普遍实行的“失期当斩”的规定、进入统一国家以后成为积弊，将陈胜吴广和九百戌卒逼到了揭竿而起的地步。此类现象，其实很多。积弊，最少和落后的政治主张、反动的政治立场、天生的坏蛋一样，是各种错误、罪行、灾难的原因之一。如果仅仅注重解决落后的政治主张、反动的政治立场、天生的坏蛋等问题，而不注重种种积弊问题，或许并不能确实可靠地避免各种错误、罪行、灾难。


日期：2009-10-10　21:17:48

　　52、秦末大起义不能认为是单一农民起义的一个逻辑上的原因
　　秦末大起义是从大泽乡农民起义开始的，当今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中国人大概都知道，并将他们看作农民起义的创始英雄、开山鼻祖。领导大泽乡起义的陈胜是与人佣耕的农民，参加大泽乡起义的900人是闾左贫民，随后各起义队伍的主要成分都是农民，这些都是有准确记载的历史事实，毋庸置疑。
　　但是，能不能据此就认为秦末大起义是农民起义呢。
　　大概不能。
　　这个问题如果展开讨论，会很复杂。如果从逻辑上看，就很简单。
　　因为：站在起义队伍对面的秦朝政府军的主要成分也是农民，只能是农民。能不能据此就认为秦朝的政府军也是农民军呢？
　　因为：此后两千余年中国所有造反队伍、革命队伍的主要成分都是农民，能不能据此就认为中国所有的造反、所有的革命都是农民起义呢？

　　因为：此后两千余年站在所有造反队伍、革命队伍对面的政府军的主要成分也都是农民、只能是农民。能不能据此就认为两千余年来的政府军也都是农民军呢？
　　如果可以，那就意味着自秦至清、在两千余年君主社会历史上所发生的造反、革命都是农民的内讧？
　　显然不能。
　　决定政府军性质的，应该是维护秦朝政府统治的政治目标，应该是坚持这一政治目标的领导力量。政府军成员无疑都是农民，但是，再多的农民也不可能左右政府军的作战方向。他们只有根据上级命令作战的义务，完全没有左右作战方向的权力。
　　同理，也不能片面地根据起义队伍的主要成分认定起义的性质；决定起义性质的也应该是政治目标，也应该是坚持这一政治目标的领导力量。
　　随后，将用三个小节展开讨论秦末大起义的政治目标和领导力量。


日期：2009-10-11　21:36:59

　　53、秦末大起义的政治目标是贵族的政治目标
　　有一种市场占有率极高的观点，将中国的朝代更迭一概而论为农民起义、打倒皇帝做皇帝。
　　稍微仔细一些翻翻史书就可以知道，实在不能说是这么回事情。
　　多数农民起义在政治上并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他们在多数情况下，尤其是在起义初期，只是在均贫富、反贪官、抑兼并这样一些农民的政治要求上徘徊。甚至还有一些农民起义，仅仅是在青黄不接之际跑出来吃大户，很像是集体讨饭，并不攻城略地、杀人放火。
　　一开始就目标明确、要打倒皇帝做皇帝的农民起义，都是政治水平较高的。秦末大起义就是这样。

　　陈胜在大泽乡起义的发动阶段就把矛头指向秦二世胡亥：“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
　　起义之初，楚怀王就明确与诸将约定：“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秦末大起义的政治目标一开始就非常明确：推翻秦朝政府的残暴统治。起义要解决的是政权问题而不是土地问题，是要通过解决政权问题而解决土地问题。贵族的土地问题和农民的土地问题不一样。夺走农民土地的是地主或贪官，所以农民只反地主或贪官；夺走贵族土地的是朝廷，所以贵族的目标是朝廷。
　　秦末大起义要推翻政府的理由很简单：天下苦秦久矣。司马迁几乎在所有有关的地方反复使用了这句话。这应该就是当时的政治口号。没有高深的理论、没有远大的理想，就是一句话，苦得受不了了。
　　推翻政府之后怎么办？

　　项羽大封诸侯的实践表明：恢复诸侯制；领导了这场大革命的项羽自己，只不过要当一个齐桓、晋文那样的霸主，并不是要打倒皇帝做皇帝。这便是已经被实践证明了的秦末大起义的政治目标。
　　至于他们到底是要恢复诸侯制，还是要实行一种类似诸侯制的新制度？这场大起义到底是六国贵族短暂的政治复辟，还是一场没有来得及展开的社会革命？已经无从知晓了，有兴趣者可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