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哑着喉咙，却又无比温存地轻唤：“爷爷。”她贪婪地嗅着他的气息。
　　行厉——行爷爷托了托行川的身子，用无比熟稔的姿态把行川抱稳。他臂膀健硕有力，听到行川叫他爽利地回答：“哎！”却在看见行川一脸泪痕时眉毛一竖，深重的法令纹露了出来，用空着的左手拭去行川脸上的泪珠，问道：“谁欺负我的乖孙女儿了？！”

　　行厉早年从军，手掌有一层薄茧，蹭在行川的脸颊上有些疼。可行川咯咯地笑了，是那种从胸膛深处溢出来的笑。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不愿意走路，就弯下腰来像个小老头那样捶捶腿，平时板着一张脸的爷爷总是一言不发，大步迈过来把自己抱起。
　　她在行厉的怀里笑得打跌，用白嫩的脸颊去碰爷爷的大白胡子。“没有谁欺负我，爷爷，”她皱了皱鼻子，骄傲的，近乎傲慢的，“我很聪明，没有人能占你孙女的便宜！”
　　日期：2016-10-16 22:16
　　02.
　　可还没等行川说完这句话，身体就陡然落空，她重重地摔在地上，胳膊蹭出一片血红。她抖着唇，往虚空抓了几下，手徒然地跌下时，被手轻轻扣住。
　　那手很凉，沁骨的凉寒。
　　行川有些迟疑地抬头，眼睛里是压抑不住的期待，她抖着唇叫：“爷爷？”映入眼帘的是苍老的面孔，和眼底掩饰不住的疲惫。行川反手静握住爷爷的手掌，又嫌不够，另一只手也抓了上去，红着眼睛。
　　她两手摩擦，试图给爷爷带去几分温暖。明明刚刚这双手还能轻而易举地托抱起她的。
　　“小川，你最像我，”呼哧的气体从胸肺里压出来，“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又倔！但……爷爷不能陪着你了，咳！爷爷老了，想你奶奶了。”他说着，眼角的皱纹更深，“我近来总是梦见你奶奶，她新织了一条围巾给我戴。爷爷老了，老了。”
　　行川低头，泪呛进喉咙里很咸。她只是用力握紧了爷爷的手。印象中爷爷虽然对她宠爱，可却也寡言少语。这是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她都知道，可她舍不得。
　　空气裹上了泪水的咸。
　　行川咬住牙关，她不能哭，她要爷爷走得安心！
　　“乖孩子！不要怕，”行厉用手掰开行川咬着的嘴唇，“也不要憋着。表达情绪不是示弱。爷爷希望你过得好……你太聪明，又要强，过刚易则啊！孩子。”

　　行厉眯起眼，眼中迸发出光彩，“她来了！她来接我啦！”他咧着嘴，像个初恋的爽朗大男孩儿，看着心爱的女孩扎着辫子从门廊款款而来。他仿佛从未老去，也从未与爱妻死别，他热情洋溢，他满怀爱恋，他迫不及待地要给卿卿一个爱吻。
　　他轻轻地挣脱行川的手，轻轻地挣脱这个颓废的躯壳，眼神炙热地冲到她面前，却在狂风骤雨般的情绪里自制下来。他轻轻地轻轻地捧起卿卿的手，蜻蜓点水地献上一吻。
　　两人相视一笑，视线胶着间全是深情。
　　行川慢慢地偏过头，门帘被风荡起，她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脱下帽子，对着身后一扬，敬礼。
　　“再见了，小姑娘，”他步子迈得那么匆忙欢愉，他说，“卿卿她揪着我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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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行川呜咽一声，视线中映入两个女孩子并肩躺在草地上的身形，两人眼神灿若明星。
　　草挠痒，她们咯咯笑。风在献诗，于是土壤里的槐花香。
　　“那我们说好了的！一起报一班！”行川转过头，眼睛半眯，嘴里嚼着一根草，话语含混不清，“不许反悔！反悔的人…是小狗！”
　　可后来行川找遍学校的所有角落，以为她只是同一年前一样，存心想看她着急找人的仓皇。想到这里，行川冷笑，可自己到底没有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的欢喜。

　　再见已是一年后。那人正与三两新友嬉笑打闹，檫肩而过时漫不经心地瞧了她一眼。躺在被窝暖气中的行川不甚其寒，慢慢地用双手裹住脚掌，抱在手心里。
　　仍存一腔孤勇的行川拉住了那人，问她为什么说话不算话，那人只拧着眉疑惑道“什么话？！”语罢，不等行川追问就追上朋友，“我朋友在等我，先走了，拜拜！”
　　行川看着那人因困惑而习惯性挑起的左眉，以及亲昵缠上新友胳膊的手，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这人是真的忘记了或者从未真正上心。她耿耿于怀了一年的承诺，只不过是那人信口胡诌的搪塞之言。
　　行川缩了缩脖子，梦中的自己却被谁从背后小心搂入怀里，有不稳的喘气声轻轻刷过行川敏感的耳尖，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哄慰的腔调，像给猫顺毛一样，“我回来了”。
　　那气息裹着一身的风雪与夜色侵略而来。行川觉得自己不能呼吸，她双手紧握成拳，胸口剧烈地跳动着。她想转过头咬住他的喉咙。
　　她觉得自己要收不住埋在口腔里的尖牙了，行川想着。
　　于是行川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了一条巨大的蟒蛇，她仰起头颅，一口衔住小哥哥跳动的颈间静脉。她在他颈间磨牙，想问他，“为何风雪夜归来，为何一字书信也不寄给我！”
　　行川盘曲着身子，用尾巴卷起一块石头，抱在怀里。她吞食目之所及的所有食物，最后一动不动地撑死在阴暗的洞穴。她想大声呼叫，想阻止那条蛇自/杀式的掠食，却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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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行川是被泪水呛醒的，醒来时喉咙像冒水一样滚出哽咽。她有些厌恶自己，明明被妈妈教训过多次不许哭。而她的确也有很多年没有歇斯底里地哭过一场。她在黑夜里呛着咳嗽，又打哭嗝。

　　房间里刚刚暴发了一次山洪，她挥舞着双手爬了出来，却狼狈不堪。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角，鼻头都是汗，她的眼睛是一汪泉水，流不尽的泪。
　　行川抱拢膝盖，用膝盖去蹭脸上的泪水。行动间身体抖的厉害，大概是因为情绪太过激烈，连骨骼都在哀叫。
　　行川不由得想起刚刚那个梦，心口一紧，扯出个嘲讽的笑意，满腔杀意。
　　她可不就是一条贪吃的蟒蛇吗？！

　　她贪恋所有人施舍给她的温情，像不知餍足的贪吃蛇，以情爱为食，一而再再而三地吞掉温暖，直到周围人无意继续这个无聊的游戏仍不知满足，央求别人和她一起抱团取暖，姿态卑微到碍眼。
　　太过卑微的人，姿态怎么会好看，所以她才会被肚里的食物困住多年，瘫在原地，用日日夜夜，年年岁岁，朝朝暮暮，消化积食。
　　行川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一意孤行要离开这座土生土长的城市，甚至不顾严母的反对，不惜孑然一身。她做惯了了建筑物，每一个人都走近，又路过她。
　　她自己也想脱身出逃，做一次移动城堡。
　　她有些得意地想，高昂着脖颈，疯狂的快意，她消了积食，蜕了旧皮，搬了新窝，将自己全副武装，不会过分贪恋旧情。
　　过刚易折又如何，慧极必伤又如何，总好过被人遗弃在暗不见天的蛇洞里，死无葬身之地。
　　而L，这个以一个苹果闯入自己领域的男人，又能将这份新鲜持续多久？行川眯了眯眼，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凛冽得在身周刮起一阵料峭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