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稗类钞》讲:“麻雀,马吊之音转也。吴人呼禽类如刁,去音读。”清代之麻将正是脱胎于明代之马吊(一种纸牌)。可见中国这样一个大国,真有赖于“国字”将不同地域的口语联接起来,字无分东西南北,才能有全民共识之物。“叉马雀”、“打马将”,称呼其实都大同小异了,会玩麻将,至少也算个中国人的标识。方言愈是天差地别,愈是凸显国字的功用。没有文字的语言可借助国字记录信息,却不必放弃母语,方言与共同文字并行不悖,这很了不起。
要否定中华文明,必得推倒汉字,如此,汉字便要从文明的先锋变成毒物。据说字母书写有助于古希腊人读写能力的普及与思想启蒙,而“方块字”使中华文明落后于西方。此说实经不住历史细节的拷问,其实该反过来思考,是读写教育、书写工具以及文化传承拯救了文字,而非相反。字母文字何尝不需教,岂能无师自通?我们必须认清,字词总是频繁地被时代赋予新义,而非作为毒瘤拖累着口头表达。语言的不断演化注定汉字不可能限死人之心智,偏旁虽看似滞后,尤其是在其表示的质地属性方面,然而书体的演进已充分证明笔划乃由人定,僵化的从来是人,而非文字,否则如何解释周人新创文字,以及后来古壮字、古白族文字、契丹文字、西夏文字、女真文字、越南文字等等对汉字的仿制与租借偏旁。
从工具论上说,国字是语言工具,更是文化武器。商人用国字之祖甲骨文展开了中原文明的原初叙事,孤独地记录下东方三千多年前的历史碎片,也使一批与自己未有直接领属关系的氏族部落名垂千古,即便早已消失的他们永远无法得知这种幸运。周人是出类拔萃的学生,他们逐渐发现,这种文字乃是诗歌之佳偶。
日期:2012-01-13 23:26:24
《诗》为汉语贡献的成语是很可观的,诗人把握住了国字的神髓,饱满的情绪甚至深沉的思想多用四字格形式凝注,其中双声、叠韵、叠字等技巧运用得炉火纯青,例如“辗转反侧”、“兢兢业业”、“信誓旦旦”等,真是声调和美,朗朗上口。以汉字模山范水,美不胜收。《诗》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又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然技更不止于此,四字格经《诗》的完美呈现,被认为是汉语短长相宜的极限。
岁月愈老,汉字之美愈彰。且看烟锁秦楼、月迷津渡、芦叶汀洲、沙禽掠岸、画舸平湖、断桥细雨、柳下系船、梅边吹笛、日照绮寮、月破黄昏、杨花飞雪、梧叶飘黄、菊花落瓣、龙吟方泽、虎啸山丘、驼走大漠、雁排长空云云,这都是后来中国人的新斩获。对美奂意象的捕捉,遣词造句的排列组合,再施以文法点染,竟可收歌咏画质之奇效,中国文人深谙此道,冠绝天下。
楚人在华夏化的进程中也将国字学去,据《说苑?善说篇》记载,公元前六世纪的一天,楚国令尹鄂尹子皙举行舟游盛会,越人歌者对他拥楫而歌。国字虽不是记音文字,但却可以用来记音。这歌词就先以国字记其古越语发音,是为“滥兮挷堇挠璨龞愒笥璨葜荨达z甚〉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楚王自然听不懂,便找来通楚语的越人翻译,这一译就诞生了流传千古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说君兮君不知。
后来宋玉的《神女赋》中有了“皎若明月舒其光”、 “婉若游龙乘云翔”等佳句,此堪称七言之祖。
谁又曾料想到秦灭六国,始皇帝欲保帝国千秋万代,必然要行“书同文”之改革,规范写法,令“文化人”识得认得。后来的“文化人”真不满足于识得认得,渐渐自觉出汉字的奥妙,笔画往来,对字的崇拜油然而生,便发掘汉字天然的装饰性。象形本就是对世界的收摄提炼,书画同源并非胡言,书即画,画即书。通过造字原理的回溯玩味,以及书法艺术的开辟经营,中国人本体论上的求索与主体性的感悟早就散落在艺术中,书法既是“起点艺术”,也是“终极哲学”。故西哲不触摸汉字,便不可能把握中国艺术;不进入中国艺术,便不可能了解中国人之心智、生活、哲学与宗教。艺术不在宗教的领导下,艺术天生是宗教!
周人可以在礼制中发展出严密的用鼎制度,这是他们有文化的一面。他们更在青铜器的上“玩”出了早期中国书法的极致,那令殷人望尘莫及的长篇铭文,其书风与时偕行,各成面貌,美不胜收。我们需明白,鼎本不过是器物,但用以“别上下,明贵贱”,这就是制度,用于语言的譬喻或铸刻文字,这就是文化。此容后再论!
日期:2012-01-14 22:23:24
1.5 在天之灵
甲骨文发现后的第一部著录书是《铁云藏龟》,乃《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所编。凡开创者,功莫大焉。甲骨上究竟记着何物,占卜之辞也。甲骨本身就是占卜遗物。
神职人员垄断文化、占据特权的现象是世界早期文明所共通的,黄奇逸在《历史的荒原》一书中肯定地说到:“全世界的古文字,必然都是起源于祭祀中的备忘记录”。商人“卜以决疑”,自然要有所记录,甲骨文便这样留存下来。从西周甲骨来看,周人也是如此走来。不过,有时由周人的占卜情况来推定商人亦如此,则不妥。
文化的发展是一个传播或者说更多时候是一种下移的过程。巫史玩弄的占卜与文字、纣王御用的象牙筷子、鼎食之家的青铜器(铜镜、铜灯)与姓氏等等,这些高贵的符号都将在之后历史中由小众走向普及。祭祀起初是一种至高的权力,故他也必然是小众的。
从鬼神之品目来看,在人间之外,商人的脑子里还存有一“灵界”,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玄鸟)与祖先神崇拜于此交汇。而几百年间,商人思想领域中最大的变化就是信仰体系的盛极而衰,即从原始的巫教走向了至上神宗教,然后进入动荡期。
商人相信世间万物都处在“上帝”或“天帝”的掌控中,日月升降、四季变换、风雨雷电、吉凶祥灾等一切现象都是“帝”的旨意。全知全能、无所不包的“帝”干预人事是自然而然的,这是“天意”的雏形。但人事是不能改变帝意的,只能“格于上帝”,交通鬼神。商人一般先找来一些乌龟的腹甲、背甲或牛的肩胛骨,在其上“钻凿”出小坑。然后在这些小坑上加热使甲骨表面产生裂痕,这裂痕就叫做“兆”。再根据卜兆的各种形状来判断吉凶,最后把占卜的时间、人员、内容、结果等刻在甲骨上,作为王室档案而保存。
商人预设上帝为他们的难题准备了答案,龟甲兽骨只是个显示屏,从中窥见答案。于是上帝等于概率,或形同幌子。有学者言商人几乎每事必卜,例如卜田、卜征、卜年、卜禾、卜雨等等,其实不然。商人在农业方面把握不足,而战事变数太大,这都需借助占卜。“未卜先知”才叫神奇。今人只得卜辞,而事也只有值得一卜才能留下文字记录,未卜之事今人不可得知,却不能臆断没有,这是学者囿于所见。当然,占卜之于商人确实至关重要,然而他们又会不断发觉,决疑反而会疑上加疑,久而久之,他们总结为——龟甲藏起来就不灵,蓍草用久了就不神。他们习惯扔掉那些用过的蓍草龟甲。《商书?盘庚下》曰:“非敢违卜,用宏兹贲”。此意为,不是我盘庚斗胆违背卜兆,而是迁殷有更为宏大的发展前景。我们自然没有资格嘲笑殷人对世界的解构,因为他们的智识基础远不如今人,不可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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