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颅·中国》
第27节

作者: 黄摩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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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礼的奇妙处便在于,它作为如此宏大的价值体系,其基点并不在以上帝为至尊的神权,也不在以天子为象征的王权,更不在以封建为表征的宗法,而偏偏散落在每个个体之上。孔子有言:“不学礼,无以立也”。社群秩序依赖于个体,群己关系中首重立人,群而不党并不易,因为个体只要凑成一团,就容易丧智,反被吞灭。子贡说“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孟子说:“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孟子·离娄上》)

日期:2012-02-20 22:58:21

  5.5封建赠礼
  “封建”从一个养在深闺的历史术语沦为一种游街的恶性前缀,变化之剧,让人不由感慨凝固千年的传统理解总在“新风潮”面前不堪一击。
  提及“封建主义”、“封建思想”,中国人多半是要皱眉的,国人对“封建”这种无条件的轻蔑出现在20世纪,这时的“封建”早已失去其真意,而渐被打为反动词汇,此乃学术灾难。受难者必须一再忍受诸如“封建专制主义中央集权”这类不知所谓的术语,国人已深陷“常识危机”。
  而提及联邦制,更是不对国人胃口。这倒也是,早年的联省自治不就烟消云散了嘛。可是,数十年的时间只有助于沉淀史实,却未必能浮出方向。我们若以数十年的经验去将一维系八百年的政治体制说得一无是处,那是绝对肤浅的。如果我们承认世界上的联邦制各具特色,而非一个模子,那么周人的封建体制亦可视为古典的、东方式的联邦制。学者观古鉴今,反倒应具备一些“封建意识”或“封建视角”。

  所谓联邦制,其本质还是有限分权,此“有限”的最高境界便是中庸,既无尾大不掉,也非强干弱枝。世界上第一个现代联邦制国家是美国,他们的联邦政府是自下而上由各州“协约”组建,是反抗英帝国殖民统治的利益产物。联邦政府无权任命州级官员,各州自行其是,但共尊宪法,对外一致。而东方的“周朝”由最高的王室从上至下胙土分国而成,其分权架构与美国相当,其初衷也是联邦而非邦联。但因倾注太多部族理想与私心,向所有子民开放选举的条件先天不足。天子有任命天子吏的权力,他多半会从强宗大族里选拔行政官。此古今二种联邦制都非自然之形态,而是出自精心设计的“人造物”。

  齐景公曾问“和”与“同”之差别,晏子认为“和”就像做肉羹,用水、火、醋、酱、盐、梅来烹调鱼和肉,用柴火烧煮,味道调配要恰到好处,然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周王朝就像一大碗肉羹,各邦国则像一小碗肉羹,若要安定繁荣,需要诸侯、大夫来做水、火、酱、盐、梅,为政者要掌握分寸,应用中道,无过无不及,以此熏化万民。
  “协和万邦”可以说是古代中国的最高政治理想,抛开军事行动,其依托有二,一是以国字为基石的文教系统,二是贯穿宗法精神的家国制度与宗藩秩序。这个“和”字本不是动词,不能为和而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在国家发展方向上追求“天和”,在社会秩序中寻求“人和”,这就是真正的和谐。所谓“不出樽俎之间,而折冲千里之外”,各邦之间的利益纠纷、矛盾冲突都应该在桌面上化解,而非兵戎相见。没有这个礼的意识,联邦无疑会倒向分裂,那么“而树之官,举举之表旗”(《左传?昭公元年》)的诸侯封界将沦为主权国家的边境,此是后话。

日期:2012-02-20 23:22:17

  (接上)周人以“和”保证了血脉铺张的平顺,因此后人实在不能小视他们的智慧,东周的百家争鸣、庶民站起、商贸繁荣、城市扩展、土地垦殖等等,甚至包括在战争中体现出来的人道主义精神(如百里奚有言:“救灾恤邻,国之道也”)都是这个联邦体制孕育的。虽然“诸大夫强而公族弱”,但帝国倾向长期为封建主义所压制,正是“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挟天子以令诸侯”、“五霸存其政”也都是典型的封建思维。当晋文公重耳在流亡乞食之际得到野人以土相赠时,他或许被点醒——这就是先祖打天下而得到的土地呀。当外交需要时,诸侯还可以“割地以赂之”,但大多时候诸侯们还是记得“守国”与“无失其民”,这还是封建思维。

  孔子侍坐于季孙。季孙之宰通曰:“君使人假马,其与之乎?”孔子曰:“吾闻君取于臣,谓之取,不曰假。”季孙悟,告宰通曰:“今以往,君有取,谓之取,无曰假。”孔子曰正假马之言,而君臣之义定矣。
  ——《韩诗外传》
  这虽是件小事,但历史的发展渐渐证明了孔子“正名”的先见。魏惠王就曾自称“夏王”,时至战国末期,公孙衍又策划了魏、韩、赵、燕、中山“五国相王”的政治事件,此后,如同近世日本、德国相隔欧亚大陆而成法西斯轴心,齐国与秦国两强一度相约称帝,成为“帝制运动”之轴心,秦为西帝,齐为东帝。之后苏代更是倡议“秦为西帝,燕为北帝,赵为中帝,立三帝以令于天下。”(《史记·苏秦列传》)“帝梦”肯定不是战国才有的,之所以昭显于战国,是由于称王的风尚已经满足不了志在天下的君主们。

  尽管周制的结局凄凉,然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对比商王的众叛亲离,其重臣名士的纷纷离去,在周天下成长起来的思想家,无论何门何派,多少有为先王护短的自觉倾向,即便是血腥的战争也会被描述为“救民于水火”或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他们也基本持有历史倒退论,不仅有些“三代以下无完人”的意思,六经及子书中也多少有对上古政制的眷恋与美化,而所称“三代”与“先王”,无非是欣赏那真淳的政制,而周初之制无疑又是最近最实的“传奇”。

  即便这个体制越来越脆弱,他的优点依旧很明显。孔子讲:“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此是何意?南怀瑾这样解释:“孔子说那些蛮族落后地区的人,也有头子,有君主、酋长。但光有形态,没有文化,有什么用,不如夏朝、殷商,虽然国家亡了,但历史上的精神,永垂万古,因为它有文化。所以我们知道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国家不怕亡国,亡了国还有办法复国,如果文化亡了,则从此永不翻身”。宋代沙门儒者惠琳讲“有君无礼不如有礼无君”,甚得要旨。想那共和行政之时,虽无君主,礼仪不废。夷狄若无君,必然散乱流窜,土崩瓦解,真是十分契合历史。

  西哲言必称希腊,中国的先贤也是言必称三代。古希腊本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文明圈子,相比于先秦“中国”意识的兴起,希腊半岛的城邦可没有如此高的希腊认同感。他们那里的风尚是城邦同盟,可聚可散,一旦散了,就破“境”难圆。而“华夏”也是个文明圈子,也可大可心,可聚可散,然而这个圈子有圆心,即文明的始基与重心,故散了能聚,分久能合。“滚雪球”运动便是中华文明的关键。雪球会滚动,那么文明自也无须固步自封。正是滚雪球式的文明推拓,才使东夷之地开出孔孟之乡,使荆蛮之地获誉“惟楚有才”。

  周朝虽是一个世界,却并不推行世界主义,仍有其过分自我之处。周人的构思当然也不完美,但若说他们的想法全然过时,没有一丝一毫的佳处,则绝对偏激;凡不正视他们的制度建设,便有过河拆桥之嫌。如前所述,礼在东方扮演着类似联邦宪法的作用,荀子曰:“国之命在礼”,诸侯各据其疆,共尊天子,九州里“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左传》)。同则相亲,异则相近,和而不同,就是东方古典联邦制的精神。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近现代中国的一大批政治人物倾心于舶来的“共和制”,却将和之传统精神抛诸脑后。

  周朝与美利坚合众国从立政迅速走向强盛的历史表明,一个怀有伟大抱负的新生政权,如需从开国阶段稳步进入向外推拓的轨道,不断吸纳新成员而能长久保持不溃散,联邦制无疑是最佳选择。若依现代的政治经验来看,没有适当地方自治的大国想要有条不紊地维系下去是不可想象的。可见,周人这个既有自治又能联结的国家模式很是前卫。孔子说“吾从周”,那是扬弃,而他所说的“其或继周者,虽百代亦可知”也有望成为一个伟大的预言,因为周公之后三千年的中国,是一个更加广土众民的国家,或许日后民主宪政的大中国正要借鉴这种模式。敢问路在何方,不如采用中和,借用顾炎武的一句话——“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天下治矣。” 振兴机会,庶几在此!

  第五话完(全书已连载四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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