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两旁与楚地风格完全不同的建筑提醒他这已经不是自己所熟悉的沛县。这时旁边突然窜出一只秦狗冲着刘邦汪汪一叫，吓得他急忙躲闪。连狗都欺负衣着破烂的人，刘邦想。然后他就看到城门旁边居然树了一块巨大的石碑，在朝阳下熠熠生辉，上面刻有小篆两行，字迹雄浑有力，毫无疑问是李斯的手笔：
　　诸位到此，有两个问题应该自己问问，第一，到咸阳来做什么？第二，将来离开咸阳后要做什么样的人？
　　日期：2012-03-14　11:03:23
　　连载26
　　刘邦突然呆住了。
　　四十多年来，他当过流氓和亭长，当过丈夫和父亲，却从来没有思考过诸如此类关乎生命本质的问题。然而在这样一个清晨，就在咸阳城的入口，他碰到了。刘邦伫立在碑前，民工们以为他傻掉了。公元前三世纪的这个早晨，时光仿佛停滞，刘邦醍醐灌顶。

　　很多年前当我来杭州读大学时也曾像刘邦那样伫立在杭州的入口带着不可思议的景仰之心想象这座让我为之梦萦的城市。这样的人公元前三世纪有很多，二十一世纪有很多，再过两千年还是会有很多。大家怀揣着各种各样的梦想走入一个个平凡或者伟大的城市，在某一个时刻如入梦境。
　　随后徒步也面临了那两个哲学问题，是老校长竺可桢问的：
　　诸位在校，有两个问题应该自己问问，第一，到浙大来做什么？第二，将来毕业后要做什么样的人？
　　这两个问题在校园随处可见，然而遗憾的是当我离开校园的时候才看到这个问题的终极回答，那时时光已经不可逆转，昨日不可重来。答案是这样的。到浙大来做什么？混。将来毕业后要做什么样的人？混混。
　　我从中看到许多人的轨迹。

　　这段故事的最终结局是傻站着的刘邦的思路被一声大喝给打断：看什么呢，以为是来咸阳当混混的吗，赶紧去工地干活啦！
　　郑小白读到此处意犹未尽：就这么结束啦？这段写得好看，描写尤其精彩，我还没看过瘾呢。
　　我说事实上到这里的确结束了，但是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再补充一点。在阿房宫干活时候的刘邦依旧心潮澎湃，晚上夜不能寐，顾不得身体的疲劳，在灯下铺开稿纸——不对，是竹简——在当天的《刘邦日记》中作下了这样的记载：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这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回想前面的四十多年，我浪费了多少宝贵的时光呀！
　　萧然在《大秦帝国》中讲述秦末农民起义时引用过黑格尔《历史哲学绪论》的一段话，借其所描写人对外界和对自己的认识过程，来说明处于历史转折时期的底层民众由蒙昧到觉醒，进而解释农民起义的成因，我认为亦可以拿来点化这一夜的刘邦：
　　试想一个盲人，忽然得到了视力，看见了灿烂的曙色、渐增的光明和旭日上升火一般的壮丽，他的情绪又是怎样呢？他的第一种感觉，便是在这一片光辉下，全然忘却了自己——绝对的惊诧。但当太阳已经升起的时候，他这种惊诧便减少了，周围的事物都已经看清楚了，个人便转而思索他自己内在的东西，他自己与事物之间的关系也渐渐被发觉起来了。于是他放弃了不活动的静观而去活动。等到白天将近，人已经从自己内在的太阳里筑起了一座建筑，他在夜间想到这事的时候，他重视他内在的太阳甚于他重视那个原来的外界的太阳。

　　如果说此时的刘邦只是对自己虚度光阴的行为产生了悔意，那么随后与出巡时离开咸阳的秦始皇的相见则犹如为他开启了一盏指路明灯。与日后停留在钱塘江渡口时一样的万人空巷，一样的山呼海啸，欢送的队伍组成茫茫人海，腰鼓手们跳着忠字舞，唱着忠字歌，喊着：
　　咸阳的宫殿上光芒照四方，
　　始皇帝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嬴政的辒辌车从人群中缓缓驶过，为了让围观的平民百姓能看看自己的容颜，始皇帝在路过街心的时候故意把辒辌车的帘子微微打开了一些。呼喊的声音顿时停住，被拥挤的人群挤得前仰后合的刘邦听到自己内心发出带着颤抖的叹息：
　　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日期：2012-03-16　08:58:30

　　连载27
　　第六章 山居笔记
　　随后数年刘邦多次带队往返于沛县与咸阳之间，司马迁为此留下了“高祖常繇咸阳”的记载，《刘邦日记》中也洋溢着一个奋发向上的中年男人的热情，经常出现“我要超越这平凡的生活，注定现在暂时的漂泊”和“生活就像爬大山，生活就像趟大河，再也不能这样活”之类励志的词句，然而大秦帝国却是一天天走下坡路了。
　　作为帝国皇帝的嬴政，在这几年里遭遇了两次暗杀。先是二十九年（前218），东游到阳武博浪沙，张良与力士持重一百二十斤的铁椎，自高处狙击嬴政车队，却误中副车，始皇下令全力搜捕凶手，三日而不得；再是三十一年，嬴政微服夜游咸阳，路途碰上盗贼，幸好随身武士神勇，血战杀贼，这才得以脱身。
　　虽然相比于嬴政二十年（前227）的荆轲刺秦，这两次暗杀在历史上名声稍小，但给始皇帝带来的震怒却是完全一样的。心情不佳的嬴政刚好在此时碰上博士淳于越反对郡县制，要求根据周制，分封子弟；再加上御用炼丹术士侯生和卢生不但暗地诽谤嬴政，还相约亡命而去。这些事情的先后发生让始皇大怒，遂下令焚烧《秦记》以外的列国史记，对不属于博士馆的私藏《诗》《书》等也限期交出烧毁，有敢谈论《诗》《书》者处死，以古非今者灭族；同时将还没来得及逃离咸阳的术士们悉数缉拿归案，得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坑于咸阳，使天下知之，以示警戒，是为焚书坑士。

　　这些事情的发生刘邦是很快就知道了的，因为各地的报纸随后都报道了相关消息，刘邦也从这些乌七八糟的报道中读出了帝国奔向末路的影子。一向对秦始皇的政策持批评意见的南方报系给出的标题是《焚书坑士，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术士从受宠到坑杀：事情正在起变化》；但是《大秦日报》和《咸阳晚报》却采用了通稿，报道曰：

　　昨夜咸阳篝火晚会发生特大意外事故，三十五名儒生不幸遇难，三十万册先秦珍贵古籍被焚毁。中央十分重视，始皇帝亲临现场指挥抢救，深切哀悼死难者，严厉要求查办失职部门，杜绝类似事件再次发生。在此过程中吾皇数度悲痛落泪，望之心酸。
　　刘邦手举报纸，看着三十五人的死亡人数，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也许是真切地感到了死亡的逼近，年近五十的始皇帝在这年的光棍节开始了自己的第五次巡游，同时催令加快骊山陵墓的进度，这需要从全国调派更多的民夫。沛县的可征之民已经基本告罄，监狱里一些非重囚在押人员也成了征用对象，有着丰富带队经验的刘邦自然当仁不让，再次充当领队一职。萧何、曹参、樊哙等多年少见的朋友虽不像第一次送别那样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却看着刘邦因不断奔波而风尘仆仆的脸，不忍别离，吆喝一番，再去王媪酒楼大吃一顿，然后相拥走入赵本出的剧院。

　　时隔多年，赵本出已经成为沛县著名的纳税大户，剧院门口大牌匾都是会稽郡郡守亲笔题写的。但是除了售票的女孩老了一点之外，本出剧院和五六年前仍旧无甚区别。赵本出看到刘邦一行走近，连忙迎上来：刘爷好久不见，您还是那么帅。
　　刘邦朝售票女孩努了努嘴：赵院长品位太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