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人感到有人拍他，立即醒了，只见一个穿着束身紧衣的年轻人坐在自己身旁。他翻身而起，有些警觉地问：“你是谁？来这儿干什么？”
　　王阳明彬彬有礼地作了个揖，“仙长莫怪。敝人浙江士子王守仁，喜好仙佛道法，特地前来向仙长请教。”
　　异人放下了戒备，问道：“这么远的路，这么陡峭的山崖，你是怎么上来的？”
　　王阳明恭敬地说：“晚生虽然读过些书，但是对于天人性命之道尚不甚了了。所以不畏艰难险阻，特来向仙长求教，望指点一二。”
　　异人问：“看样子，你好像不只是个秀才吧？中了举吗？”

　　王阳明谦虚地说：“四年前已经在殿试中忝列二甲之末。”
　　异人知道碰上了有心人，说：“哦，原来是位官家的老爷。您有这种求道之心，实在是难得很哪。”
　　王阳明真诚地问：“请问仙长，儒、释、道三教并立于世间，其中主要典籍，晚生倒也粗粗观览过，但是书多人惑，不知何去何从？”
　　异人说：“难得你一片真诚。我告诉你吧，儒、释、道教虽分三，但在追求性命之道的根本宗旨上，目标是一致的。你们儒家的《中庸》开篇即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其为学宗旨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得很清楚了。只可惜天下读书人忙于八股时文、辞章记诵，连儒家‘修道’的根本宗旨都给忽略了。”
　　“仙长也以为儒家从先秦时期开始就有修道思想吗？”
　　“当然是这样。儒家思想在先秦时期其实是包罗万象的，性命之道有之，此为体；治国平天下之道有之，此为用。可惜两汉以来儒学演变成了官学，于是士子学人大多数只知道为博得功名而读书，对于圣人之学的体与用渐渐模糊漫灭了。”
　　“实话说，晚生并不在乎别人说自己离经叛道，情愿像仙长一样避世独居，只要能够证悟大道，此生之愿意足矣。惟愿仙长指点我修道的要领。”
　　“哦，不要轻谈避世独居。尘世外可以修道，尘世间也一样可以修道。我看先生之相貌，将来恐怕要官至高位、大展经世济民的抱负。如果就此归隐，时间一长，未必心安，你还是且在尘世间修炼为好。而老朽是无德无能、了无牵挂之人，所以就在这山洞里贪求个人的自在快活。”

　　“儒学中人，果然有修道有成，能令仙长看得上的吗？”
　　“有哇。北宋的周濂溪、程明道就是儒家两位好秀才。”
　　“难道仙长早年读过他们的文章书籍？”
　　“陈年往事，老朽不愿再回忆了。先生如果不信，也不必辞官不做，你且向朝廷告假回乡一段时间，自己找个清幽去处去修行数月。如果能够放下一切尘缘，那么从此可以远离红尘，无论佛门、道门，都是适宜的安身之所；如果放不下尘缘，那么，就说明先生此生的道场就在尘世中，先生也就不必推托，安心地在尘世间修证自己的天命之性即是。其实，每个修道者都有适合自己走的独特的道路，犹如千人千面，没有千篇一律的法式可循。”

　　“啊！多谢仙长指点。晚生就按仙长所说的去做便是。”
　　日期：2012-02-26　16:36:48
　　“承蒙谬奖。老朽观先生骨相，实乃非凡之器也。还望先生今后要经得住磨难，百折不挠，终归会有成就道果的那一天。”
　　“多谢仙长鼓励。晚生一定努力便是。”
　　“还有，回去以后就不必再来了，免得空跑一趟。我也不叫什么松毛道人，那是山里人看我坐卧松林之下给我取的绰号。”

　　“那仙长真实道号如何称呼？”
　　“山中野人，姓名早就忘记了。天不早了，如果你再不返程，天黑之后，你就走不出山去，老朽这儿可没有晚饭给你吃。”
　　“晚生这就告辞。希望今后还能见到仙长。”
　　“不可能啦。你来过此处，这里就不是方外之地了。老朽被你弄得要搬回家了。哈哈哈哈！”
　　……惠仙居酒楼。王阳明又回到了现实中。他说：“三天后我真得又去了一次，果然那位异人已经迁到其他地方去了。因为是借出差之便，我不敢在九华山逗留时间太久，只好怏怏而返。真是会心人远哪。”
　　戴铣说：“我猜啊。这位松毛道人很可能是早年读书不第的秀才。看破了红尘，所以出了家。修行有了根基之后，连呆在寺庙里也嫌多余，所以干脆进了山洞当起野人来。可谓至德之士啊。”

　　徐成之说：“《庄子?马蹄篇》说：‘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看来这位异人已经返朴归真，与自然融为一体了。”
　　王阳明沉吟了片刻，说：“所以我回京之后，便向吏部递交了乞求回乡养病的报告，同时赶紧处理手上的公事，争取报告批准下来时，了无牵挂地回到故乡，按这位异人所说的，试一试避世修行的方法。如果一年后完全断了凡尘诸念，这身官服我就不再穿了；如果不行，那就证明了我这一生如异人所说，注定要在纷纭的红尘中修行。我从此也就放弃离世修道的念头。”

　　大家全都睁大了眼睛。湛若水（字元明，号甘泉）说：“伯安，你疯啦？真的为了一个山中野人的几句闲话去告假回乡？要知道，你这几年在工部、刑部都干得不错，现在令尊大人已经官拜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就算你不去请托走门路，朝中阁老们看在令尊的面子上迟早也要把你提拔起来的。你却在此时回乡修什么道，你喝多了吗？”

　　“我很清醒。只是我不想成天在这京城里熬资历，三年一铨、六年一叙的。孔子说：‘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我只是想回去自己正经做点什么罢了。”
　　在一旁很久没做声的王与庵开了腔，说：“我倒觉得伯安如果不告假回乡，那他就不是王伯安了。他有一份真诚求道之心，实话说，这一点我们大家都缺乏。我听有的京官坦言说：‘自从中了进士之后，四书五经他就再没有摸过。’而且，伯安没有门户之见，儒、释、道的修行方式都渴望尝试一下。因此，伯安想告假回家，我以为此乃理势之当然也。”

　　“多谢希岳兄体谅。”王阳明感谢地说。
　　“只是，吏部能够批准你告假回乡吗？”徐成之问。
　　“诺大的京城，哪里会缺一个小小的刑部主事呢？我估计，到月末就能批下来了。”王阳明说。
　　“唉！像咱这想呆在京城的，偏偏被人家挤兑到了南京去坐冷板凳。像伯安这样可以舒舒服服做京官，偏偏呆腻了要回乡。人哪！真是三六九等，各自不同啊！” 戴铣感叹着说。
　　徐成之也感慨地说：“在科考上来的官员中流传着这么一段话：‘一十七八，中举离家；二十七八，金殿戴花；三十七八，等着提拔；四十七八，熬白头发；五十七八，致仕回家。’咱们虽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命运也不不过如此罢了。”

　　湛若水略有些不愉快地说：“伯安，希望一年后还能在京城见到你。”
　　“其实我也舍不得甘泉兄和各位朋友。”王阳明真诚地说，“来，让我再敬各位一杯。”
　　日期：2012-02-26　16:41:55
　　第二场景
　　时间：一个月后；地点：大运河的行船上。
　　诸氏有些抑郁地站在船前的甲板上。王阳明走过来，说：“夫人，今天风大，不要老是站在甲板上，当心着凉。”

　　诸氏说：“相公，我心里有些烦，所以出来透透气。”
　　“夫人为何事烦恼？难道还是因为我告假还乡一事吗？”
　　“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的命运就是这样，我也不多怨你了。只是回到山阴之后，我如何面对你们王家的族人？咱们结婚十多年了，可我一直未能生育。‘偏方奇药’吃了无数，结果什么用也没有。身为人妇，不能给你 留下一男半女，我心里内疚啊。”诸氏皱着眉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