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全解红楼梦:一辈子的红楼, 永远的青春》
第17节

作者: lianxi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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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贾母跟王熙凤关系特别好,贾母特别欣赏王熙凤。王熙凤又会奉承,又会按贾母的心思行事,所以贾母提出,快到王熙凤的生日了,我们要给王熙凤过生日。贾母领衔主办,学小户人家的办法随分子。贾府太大了,有它的财政。虽然没有决议没有法律,但有它的“例”,以例为律,就是过去这些事怎么办就怎么办,这比跟着感觉走好一些。依例,没有特殊经费给王熙凤过生日,只能谁愿意给王熙凤过就过。最后说咱们随分子过生日,这个也很好玩,说明大富人家有时候也羡慕老百姓的生活方式。到日子了,贾母提出来让王熙凤坐上座,大家轮流敬酒,这个敬那个敬,后来鸳鸯来敬,王熙凤说,饶了我吧,我实在是喝不了了。鸳鸯说:那和着我的脸面比他们轻,所有的人敬了酒你都喝了,到了我这儿你就不喝了?鸳鸯很重要,是贾母的亲信,所以王熙凤把鸳鸯敬的满满的一杯酒也喝了。喝完了她心突突地跳,觉得自个儿脸上也不太干净,就说回趟家洗个脸再回来。

  王熙凤往家里走,这个时候呢,贾琏正跟鲍二家的在那儿乱搞,还弄着两个丫头在那站岗放哨。头一个丫头见着王熙凤,回头就跑。王熙凤带着平儿一块回去的,平儿叫,那个人还跑,王熙凤再叫,她知道跑不了就回来了。过来了,王熙凤上来就一个嘴巴把这人打歪了,然后反手又一个嘴巴。我每每读到这里就想起乒乓球运动员庄则栋,他打球的特点是左右开弓。左右开弓打嘴巴的情况我发在家乡见过,如果用右手,先正手打对方的左脸,手打过来后,再用手背击打对方的右脸(我在小说《活动变人形》中描写过这样的嘴巴打法)。王熙凤就问这丫头怎么回事,不说就撕她的嘴,叫人拿烙铁烙她的嘴。最后这丫头没办法,说二爷贾琏让我拿了多少银子物品到鲍二家,鲍二家的就跟着来了。

  这个事就暴露了。下边又有一个小丫头跑,王熙凤一叫,这个就不敢跑了,过来就说:我正要报告奶奶呢!王熙凤就知道她是假的,上去又是一个嘴巴打了一个趔趄(打得重心不稳站不住了,摇摇摆摆要倒)。王熙凤是动不动就上手打,搞肉刑。而封建管理就是建筑在这上边,连老子这么最不主张搞严刑峻法的人都有一句“民不惧威则大威至”,说如果老百姓不害怕你的威权,那么更严重的暴力就会出现。这实在令人非常叹息。

  他为什么要服从你的管理?真是因为他那么爱你吗?真是因为你那么得人心吗?有个很直接的原因,就是封建社会管理者有加害被管理者的能力,你听我管我就给你好处,起码让你能过得去;你不服我的管理,我可以加害于你。这个加害最直接的表现:王熙凤在宁国府是打人二十大板和罚扣一个月的工钱,对荣国府这两个丫头采取的方法就是一共三个嘴巴,打第一个丫头两个嘴巴,打第二个丫头一个嘴巴。然后平儿说“奶奶仔细手疼”,被打的活该,打死了活该,是没人对他负责的。平儿要献殷勤,她关心的是你打人打得太使劲了你的手会疼,到晚上手就会肿,因为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这也是非常令人叹息的。如今管理很少用打嘴巴的这种方式了,但也不见得完全没有,学校里有体罚,个别地方也仍然有这种比较野蛮的暴力管理。有的不是这么分明的暴力,实际上也是一种加害。很简单,你不服从管理我就给你扣工资,解雇或者给你处分,还有其他种种方法。

  更加令人叹息的,不是平儿关心不要打痛了奶奶王熙凤的手,而是底下鲍二家的给贾琏献策,说是平儿为人比较好,最好是等凤姐死了将平儿扶正,王熙凤一听大怒,又打了平儿。
  王熙凤敢出手,但有一条她不懂:敢出手,还要少出手。你要老出手就不行了,就引起反感了,就成了孤家寡人、民怨沸腾了。你不能老出手,不能只靠出手。那个时代管理是种潜暴力,你尽量注意不要让它变成显暴力,不要动不动就显示你的暴力。否则,引起人心的反感,长远来说得不偿失。
  日期:2010-12-22 18:19:31
  我们看王熙凤,一方面看到她该出手时便出手,觉得她真是个人物,是个能搞管理的人才;另一方面她出手太频太多太努劲,即太用力、反应过度,没能做到留有余地,没能做到更好聚拢人气人心。她有很多毛病,最大的毛病是她处处要压贾琏一头,处处要表示她比贾琏还能耐。贾家远房子侄在修建大观园时想找个活儿干,找到王熙凤,王熙凤表示:你原不是找贾琏吗,你找贾琏去吧,你找贾琏永远你也办不成,你要早找我我早就给你办成了。她这样的一种表态太荒谬、太肤浅。你怎么就不能低调做人呢?你怎么非要把贾琏压倒不可呢?压倒了贾琏你还怎么可能有立身之地呢?所以贾琏从很早就对王熙凤恨之入骨,说出这样的话:我早晚让她死在我的手里。

  同样的话,王熙凤也说过,是说贾瑞。封建社会的人际关系太恶劣,你发现谁有点什么毛病,有点你不喜欢的,何至于就让他死在自己的手里?怎么能够就动杀机了?动不动起杀机的人,最后肯定死在别人手里;动辄想让别人死在自己手中的人,其下场是早晚死在他人的手中。这是一个规律。
  贾瑞吃王熙凤的豆腐,所谓要调戏凤姐,说下大天来最多是性骚扰罢了,你可以拒绝,何至于下毒手往死里整?除了王熙凤的品质道德上的问题,第一,它说明了王熙凤也是变态,封建意识形态的性恐怖主义、性压抑主义、与性欲血战到底、不共戴天、除性欲务尽主义,造成了大量的变态,自己被压抑的结果是豁出命去压抑旁人,嘲弄旁人,取他人之性命,以压抑与残害他人为乐。第二,它形成了与人为恶的文化、礼俗、习惯、乐趣。人的快乐不在于自身的快乐而在于他人的痛苦,人的得意不在于自己的得意而在于他人的失意,人的舒服不在于自己的舒服而在于他人的极不舒服直到活不成。如果说这是豺狼哲学,实在是污蔑了豺狼,豺狼即使吃了人也不是为了以人之悲取乐,而是由于生理本能的饥饿。第三是尚谋主义,什么都是计谋,权力斗争是计谋,恋爱结婚靠计谋,交友逢迎要有计谋,求宠求欢也是计谋,私事公事,爱事恨事,欲之生或欲之死,都要阴谋诡计,都有名堂。王熙凤拒绝贾瑞本来易于反常掌,她却偏偏弄成猫捉老鼠的游戏,看着对方上当入局,其乐无穷,而毫不相干的贾蓉等也掺和进来,以折磨蹂躏贾瑞为乐,以取绝无深仇大恨与利益冲突的贾瑞为乐。第四,王熙凤这样做有她的理念原则,是贾瑞先动了“禽兽”之念,是贾瑞胆敢要吃王熙凤的豆腐,活该他死于非命,灭之有理,耍之有理,骗之有理,骗之灭之耍之才有利于世道人心、忠孝节义。

  日期:2010-12-22 18:22:14
  《红楼梦》的一个题名是“风月宝鉴”,风月宝鉴在书中的出现就是跛足道人给贾瑞的镜子,正照是美女,反照是骷髅。贾瑞不听道人的指导,偏要正照风月宝鉴,偏要求美女而弃骷髅,使得贾瑞贾天祥精尽而亡。这种观点十分老朽,在一个健康的环境与健康的观念下,对于美女的愿望不一定是毒药,而可能是维生素。这是《红楼梦》那个时代的国人所不懂得的。性压抑的结果必然同时带来性伪善、性残暴、性享乐、性放纵,并影响国人的精神面貌多多。对于《红楼梦》里的这些糟粕,我们无法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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