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儒——遥望那些远去的文化山峰》
第52节

作者: 酒量犹豪人渐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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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2-05-08 08:59:57

  五
  煌煌一部《春秋公羊传解诂》,如果说只是何休在向远去的一位大师致意,那确实有失公允。
  何休在《春秋公羊传解诂?自序》中谈到,公羊《春秋》意义重大,董仲舒明天人之际,言天命之所归,所构建的天人感应、天道相应学说,因之推演三纲五常、天不变,道亦不变,通明三统等重要思想,是“圣人之极致,治世之要务。”但因后人传授公羊《春秋》者众,且各守残阙家法,泥着孤陋之见,因而使得《公羊》学产生了许多“异义可怪之论”,这才使得公羊学一步步走入衰落的困境。

  为了补敝振衰,还原《公羊》学本来面貌,祖述圣意,他旁采博搜,经纬典谟, “略依胡毋生条例”, 但自辟新路,“不与守文同说”,以期给蒙尘日久的《公羊》学以揩净还真。
  王国维在《书〈春秋公羊传解诂〉后》中说:“《后汉书·儒林传》惟言休与其师博士羊弼追述李育意,以难二传。李育亦为博士,在《儒林传》,传亦但言其少习《公羊春秋》,未著其为严氏或颜氏也。故何氏学出何人,其书用何本,自来无以说之。余以《汉石经校记》考之,知何氏实兼用严、颜二家本也。”
  可见,在何休的学术体系中,并非像汉代其他今文经学派固守一家之法,而是综述了前代今文经学学者如胡毋生、董仲舒、严彭祖、严安乐的研究成果,又采纳了当时学人如李育的成就,同时也对古文经学的有益之处加以摭拾采纳吸收,博采众家,择善而从,因而使得《春秋公羊传解诂》在经学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同时,何休著《春秋公羊传解诂》,还有着他对现实世界的观照之情。
  置身在汉末叔季之世,世道浇淋,民心思变,纲维不举,他笔下述仲尼之意,心中是在抒发对现实愤慨之情,所以借经言事,借经畅怀,希冀重建王道,还政治以清明。
  由此看来,他推衍春秋,言“大一统”,倡“张三世”,主“三科九旨”说,都是他做为一个知识分子对现实的考虑。
  那么,同治公羊的西汉董仲舒与东汉何休之间的出发点也就显出不同。董氏立足王统需要,其学理的侧重点在如何施政;何氏着眼于现实,因文立意,其学理的重心则在如何打理失衡的世道人心。
  分处在两个时代的两位大师,如果视线相碰,他们会会心一笑的。
  (待续)
日期:2012-05-08 10:32:24

  六
  在《春秋公羊传解诂》中,何休依照“三科九旨”、“六辅五始二类”等“义例”原则将《公羊》学中的事例归纳分类,并使之各自系统化。
  他在《春秋文谥例》中为之解释道:“六辅者:公辅天子、卿辅公、大夫辅卿、士辅大夫、京师辅君、诸夏辅京师是也。”“五始者: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也。”“二类:人事与灾异是也。”“三科九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此一科三旨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二科六旨也。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是三科九旨也。”

  在他看来,孔子正是遵循着这些原则,所以用特有的写作方式,或曰春秋笔法,来记述历史事件,从而表达推崇周室,达到“使乱臣贼子惧”的目的。
  仅看何休注“文公即位”一条即可完全明白。“即位者,一国之始,政莫大於正始,故《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竟内之治。诸侯不上奉王之政,则不得即位,故先言正月,而后言即位。政不由王出,则不得为政,故先言王,而后言正月也。王者不承天以制号令,则无法,故先言春,而后言王。天不深正其元,则不能成其化,故先言元,而后言春。五者同日并见,相须成体,乃天人之大本,万物之所系,不可不察也。”

  何休在继承中发挥的“三科九旨”、“六辅五始二类”的义例原则,为《公羊》中事例重新归纳分类,全面总结了早期公羊学的研究成就,并使之条理化、系统化、哲理化,从而倡明了公羊学向来所坚持的微言大义学宗,使以史为鉴、以古为用的公羊学术思想得到空前的张显。清代学者刘逢禄对他佩服之极,甚至反向说:“无三科九旨则无《公羊》,无《公羊》则无《春秋》!” 他在继承董仲舒“大一统”理论的同时,也将之进一步深化。董氏认为“大一统”是上天意志的民间体现,即“上系天端”,但天副人数,如果统治者德行不合,那么上天就可以收回成命。何氏则认为,“大一统”是事物发展变化的客观结果,不以任何人意志为转移,具有不可更改性与不可变易性,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一统权力。

  很难说何休的这一见解符合历史发展规律,但却有着深刻的现实针对性。东汉时期,外戚与宦官集团交相争权,王权旁落,白虎观会议制定的《白虎通义》开篇甚至就对王权充满挑衅意味地写道:“天子者,爵称也。”这无疑是在降低王权等级,为豪族势力扩张确立理论依据。何休强调“一法度,尊天子”才是正道。
  针对《白虎通义》中所说“夷狄者,非中和气所生,非礼义所能化,故不臣也。”他态度鲜明地指出,“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认为夷夏之间的区分不能以所生活的地理区域或种族之别做为依据,应该以道德文化所达到的高度为凭,野蛮与文明的分界才是夏夷的分水岭。如此,在道德文化修养的变化中,夏夷不是一成不变,夷如果追求仁义,广施礼乐,就可以进而为夏;夏如果道德败坏,丧德失仁,丢弃文明,那么也可以退而为夷。

  于多民族的大一统中国而言,何休的夏夷之辨,无疑有着划时代的重大而深远意义。
  将近2000年过去了,何休的认识高度依然那么嵯峨与巍然。
  抗战时期的1941年,顾颉刚在云南《益世报》办了个《边疆》副刊,大谈汉夷问题。傅斯年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极为重要和敏感的问题,于是正告顾氏:要尽力发挥“中华民族是一个”之大义,证明夷汉之为一家,并以历史为证,“即如我辈,在北人谁敢保证其无胡人血统,在南人谁敢保证其无百粤苗黎血统,今日之云南,实即千百年前之江南巴蜀耳。此非曲学也。”顾氏赶快从正面撰文,挽回不良影响。

  不久,吴文藻与费孝通的民族学会,却举着“为学问而学问”的大旗,又公然宣称“中华民族不是一个”。傅斯年再次以他的敏感,意识到吴、费等人言论,将会在国难当头的此时云南,发生极其不良的社会影响。立即密函朱家骅、杭立武要对其制止,揭露吴、费谬说,痛陈其妄为胡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危害,条列乱党扰国之举动。最后,在朱家骅、杭立武责问之下,民族学会才灰溜溜逃走。

  一个在公元2世纪就被他轻松解决了的问题,却在20世纪的学人那里依然成为鸿蒙难解的难题,只能说何休了不得。
  董仲舒以“所见”、“所闻”、“所传闻”形成了自己的“三世”说,何休创造性地将其“三世说”与“异内外”相结合,认为“所传闻世”为“衰乱世”,所以《春秋》记录此时所用的笔法是“内其国而外诸夏”;“所闻世”是“升平世”,所以《春秋》记录此时的笔法是“内诸夏而外夷狄”;“所见世”为“太平世”,所以《春秋》记录此时的笔法是,“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大小若一”。

  何休正是以“张三世”的理念,建立自己学术体系的逻辑起点,将时为242年的春秋历史划分为递进的三个阶梯,从而告诉人们,历史不可逆转,社会演进必以进步为原则,进化是客观规律,人类不可能倒退。
  这无疑是一种充满理性意识与美好向往的哲学提示。给衰世中的人以自励,给绝望之境的人以自奋。
  公元1896年,39岁的康有为在《强学报》上撰文,用何休的“张三世”学说,向民众指出,历史在沿着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的有序进化程序中前进,对长期盘桓在中国哲学史上的今不如古的历史退化观进行了批驳。他的进化改制思想即脱胎自何休,为即将发生的维新变法找到了重要的理论依据。
  (待续)
日期:2012-05-08 10:37:46

  七
  汉灵帝光和二年,公元179年,党禁稍解。何休终于又可以站到阳光之下,享受自由而清新的空气。“党禁解,又辟司徒。群公表休道术深明,宜侍帷幄,幸臣不悦之,乃拜议郎,屡陈忠言。再迁谏议大夫。”
  但,所有这些对于何休而言都已不重要了。
  就像哥白尼在他的《天体运行论》一书终于得以出版时,他欣慰地说,“我总算在临终时推动了地球。”于是,再无牵挂,平静死去。

  《春秋公羊传解诂》已经写就,自己来到世上的全部使命已经完成。丝尽春犹在,烛化意更稠,但再好的春已于我无关,再浓的意也不关吾心,更何况这是个遍布着愁苦与凄惨的世界?
  那就走吧。
  公元前182年,于黄巾起义爆发前夕,何休与世长辞。在大风暴、大动荡到来之前,提前走入永恒的宁静港湾,何尝不是雅而好思、进退有礼的一代大师的终极夙愿呢?
  大师,一路走好。

  (本文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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