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12-22　12:09:32

　　卷六 大秦帝国（1）归去来
　　一个秋日的夜晚，黄河古渡旁。两个汉子正在执手话别。
　　渡口上架着浮桥，一队队手持火把的士兵匆匆走过，照映得河水仿佛也在燃烧。
　　话别的人眼看队伍即将过尽，其中一个道：“若事情不成，你死河北，我死河南，今生不复相见！”说罢纵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过了河。

　　大火在他身后燃起，转瞬就吞噬了整个浮桥。
　　此去不取长安，绝不复还！
　　这一年是公元350年，中原大乱，冉闵正在苍亭与反冉联军相持，慕容氏的前燕已经夺取了幽州，东晋的殷浩正在酝酿北伐……而这位焚桥西行的汉子，就是氐酋苻健。他在孟津与侄子苻菁分手后，急速入关，不久即占据了三秦之地，建立了十六国时期的又一个强大政权——前秦。
　　但要完整地叙述前秦帝国的历史，照老规矩，还是要从氐族的先世说起。
　　氐人这个古老的民族早在殷商时期即见于史载，世代居住于今甘肃、陕西、四川三省交界的山岭谷地之中，常与羌人交错杂居。加以两者习俗相近，所以当时的华夏民族基本搞不清哪个是氐族哪个是羌族，常常氐羌并称。

　　与匈奴、鲜卑等游牧民族不同，氐人长久以来就过着定居的农业生活，他们住板屋、种桑麻，也搞马、牛、羊等养殖业；善织布，喜穿青、绛和白色的衣服；女子都梳辫发；盛行火葬等等。他们聚族而居，形成大大小小的部落，每个部落有自己的头领，汉人称之为“酋”或者“王”。
　　汉魏以降，随着中原王朝的对外扩张和边疆开发，氐人居住的地区大多被设置了郡县，许多氐族人也像汉族百姓一样成为了交粮纳赋的顺民，还有的氐人则被政府强制迁徙到了内地。不愿受朝廷管束、不堪受官府欺压的，就逃进偏远的山里继续过原始生活。
　　苻健的先世就是从武都迁往略阳（今甘肃天水市东）的氐人中的一支。
　　他的父亲蒲洪是部落小帅。当年由于家里的池塘中长出了十多米高的蒲草，成为邻里的一道奇观，人都称之为蒲家，索性就以蒲为姓氏。
　　蒲洪年轻的时候乐善好施，骁勇多权略，后来赶上晋末天下大乱，他散千金招徕四方英杰之士，被族人们推举为盟主，身边聚集的各族百姓也就越来越多。
　　但那时匈奴、羯胡气势正盛，蒲洪不得已先是降了刘曜，后来又投靠了石虎。333年石虎平定关中石生之乱后，蒲洪乘机劝石虎迁徙关陇豪杰和氐羌部落到关东，还说：“诸氐皆洪家部曲，洪帅以从，谁敢违者！”石虎大悦，依言而行，将秦雍百姓和氐、羌十余万户迁到了冀州，又任命蒲洪为龙骧将军、流民都督，率领部民居于枋头（今河南淇县东南）。从此，蒲洪以枋头为根据地，开始经营自己的势力。

　　在石虎的麾下，蒲洪东征西讨立下了不少战功。征段辽，得封都督六夷诸军事、冠军大将军；平梁犊，又升为车骑大将军、都督雍秦诸军事、雍州刺史。对于蒲洪的日益坐大，石虎没有感到任何不安，倒是另有一人远见卓识地看出了蒲洪并非池中之物，建议石虎早点除掉他。此人就是冉闵。我想，这多半是因为冉闵和蒲洪其实都是一类人，彼此都知道对方到底想干什么。不过石虎并没有听从冉闵的劝告。直到石遵即位，冉闵又进谏道：“蒲洪雄俊，既得将士死力，诸子又有非常之才，如今让他镇守关中，臣恐秦、雍之地日后将非国家之有。”于是石遵就罢免了蒲洪雍秦都督一职。这一来，反倒惹恼了蒲洪，回到枋头后他就降了东晋。

　　对于蒲洪的反叛，忙着抢班夺权的冉闵根本无暇顾及。后来邺城大乱，当年迁到关东的三秦流民在逃避兵燹和思乡情切的双重驱使下成群结队西归。由于枋头位处交通枢纽之地，大批流民路过此处，共同推举蒲洪为主。蒲洪的队伍短时间内就膨胀到十余万人。
　　邺城终于感受到了来自蒲洪的压力。石鉴派来了使者，想封蒲洪为都督关中诸军事、征西大将军、雍州牧、领秦州刺史。意思是我惹不起你，干脆把你封到关中去，好歹离我远一点。蒲洪这时也面临着一个选择，那就是到底回老家发展呢，还是留在关东用这些流民成事。回去吧，放着河北这么一大块肥肉不吃实在可惜；不回吧，关东群雄并起局势复杂，这块肥肉未必能吃到自己嘴里。
　　左右摇摆之际，蒲洪把手底下的干部们召集起来开会，到底接受不接受石鉴封的官职（若回关中，自然接受更加有利）。讨论了一会，两种意见都有。这时一个叫程朴的文官说，不如和后赵讲和，然后像春秋列国那样和后赵分境而治。此言一出，蒲洪大怒：“我难道不配当天子么，说什么列国！”立刻把程朴这个倒霉蛋拉出去砍了。
　　这说明，蒲洪的野心很大，决不想只是割据自守当一方的霸主。有程朴的人头在先，下边的人忙不迭地向蒲洪上尊号。于是蒲洪便自称为大将军、大单于、三秦王。当时谶文流行，又是谜语又是预言，其中有一个谶文里面就有“草付应王”的字样。草付，不就是“苻”嘛！蒲苻差不多，改了更吉利，因此蒲洪就把姓改成了“苻”。
　　但那时眼光盯着天下的不止他一个，苻洪有很多强劲的竞争对手，曾经的战友羌酋姚弋仲就是其中的一个。这老头和苻洪一样，也是被石虎从关内迁到河北来的，他的根据地在清河滠头（今河北枣强东）。这年春天，姚弋仲派了儿子姚襄领兵五万来打苻洪，被他杀个大败。得意洋洋的苻洪对身边的人说道：“孤有十万之众，又居形胜之地，冉闵、慕容儁指日可灭，姚襄父子也在胜算之中，孤取天下，比汉高祖刘邦要轻松！”自负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老天特喜欢开人的玩笑，你高兴得太早，就难免乐极生悲。
　　年初的时候，苻洪俘获了一员名将，此人就是石虎手下的将军麻秋。麻秋也是胡人，向以心狠手辣闻名，他镇守的地方要是有小孩哭闹，孩他娘就吓唬说：“再哭，麻胡就来啦！”哭声马上消失。可见在止啼方面，麻秋和张辽很有一拼。要是活在当代，可以去竞聘幼儿园园长。
　　麻秋投降苻洪后，挺受他的器重。但苻洪并不知道，自己是收养了一条毒蛇。麻秋一直想将苻洪的部众据为己有，这一天趁着苻洪来自己家里赴宴的时候，就在他的饮食里偷偷下了毒。但苻洪体质强健，趁着中毒后一时死不了的时候，急遣世子苻健率兵诛杀了麻秋。末了，苻洪嘱咐苻健道：“我之所以没有入关，是以为中州指日可定，不想今日却被小人所害。中州之地不是你们兄弟征服得了的。关中形胜之地，进可一统天下，退不失保全秦雍。我死之后，你们要火速入关！”言终而卒。

　　苻健兄弟擦干了眼泪，准备按照父亲的遗命西进入关。但当时长安已被军阀杜洪所据，不是想进就进得去的。为此，苻健采用了声东击西之计。他先是接受了后赵石祗的封官，又在枋头兴建宫室，叫手下的士兵都去种麦。敢有不种的，就杀头示众。凡此种种，都是作给外人看的，意思是老子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安家。感到时机成熟后，苻健马上整顿部众急行而西，兵分两路，一路由侄子苻菁率领走黄河北面的轵关；自己则和弟弟苻雄由孟津渡河，走黄河南面的潼关。本章开头描述的场面，就是苻健和苻菁分手时的情景。

　　杜洪听说鬼子要进村，先是写了一封信大骂苻健，既而派了一支一万三千人的部队前去阻击。结果当然是杜洪战败。但苻健表现的很有风度，没把杜洪的骂詈放在心上，反而写了一封很客气的回信，并附送名马珍宝美女给杜洪，说自己到长安去没别的意思，是专程给他上尊号的。杜洪看罢回信，道：“苻健这小子甜言厚礼，摆明了是诳我呢！”（这招石勒已经用过一次，不再管用了）于是尽发关中之兵，准备与苻健决战。

　　面对如此大事，刚刚入关的苻健焚香斋戒，卜了一卦，卦象是《泰》之《临》。
　　在易经的八八六十四卦当中，泰卦的卦辞是“小往大来，吉亨。”苻健认为，当年苻氏弱小之时往东而去，现今西归正是走向强大的好机会，是大吉大利之兆。由泰卦一变而为临卦，则三爻动。而泰卦第三爻的爻辞是“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字面上的意思是没有平地就没有陡坡，去了的终究要回来。也正应苻健西归之象。所以苻健高兴地对手下说，我们现在面临的形势和当年刘邦入关一样，我们也一定会取得胜利！

　　苻健统领的部众，大多数都是原居关中的流民。在外颠沛流离多年，现今总算回到了故土，个个都是群情感奋的模样；再加上受了“小往大来”这种封建迷信思想的鼓舞，晚上抬起头来仰望星空，连银河都是向西流的，人人斗志昂扬，打起仗来那是相当地有干劲。所以苻健军势如破竹，很快就挺进到了关中腹地。苻氏在关中本来就很有威望，周边的氐羌等少数民族的酋长见状纷纷投降，只剩下杜洪一个人苦守长安。

　　十月，苻健的军队开至长安城下。杜洪吓得一仗未打，向西逃窜。苻健兵不血刃，卷甲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