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伊人——先秦红颜探古》
第21节

作者: 蒹葭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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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七月》在我眼里是一部遥远的四时农歌。当然它的价值不会只限于此,毕竟从三千多年前流传下来的即使只字片语也都会价值连城,就像普通的松脂凝固了时间和古老信息后变成的琥珀。《七月》中可供琢磨咀嚼的课题很多很多,比如有关豳历、夏历、周历之间的转换,比如有关上古农歌的整理,甚至比如所采的蘩草是何种植物,是用作生蚕还是饲蚕……不一而足。我小时候被这首诗中过多新奇的玩意吸引,对诗中一笔带过的人物没有产生多少兴趣,更何况那不温不火的娓娓道来也根本没有讲述一个完整的、有情节的故事,所以我对这首诗中引起学界争论的重点的部分没有留下太多印象。如今才注意到那是怎样一个动人的场景。

  当然,诗三百中不乏这般景致——春阳或秋日下采撷的少女是永恒的诗意。姑娘们很多很多,那种样子叫做“祁祁”,也有诗称“有女如云”。她们或颦或笑,或思或怨,或采芣苢或卷耳或薇草,轻裾随风,衣袂飘飘……想那画面一定很美好,以至于后人再难摆脱窠臼,甚至还形成了固定的审美模式,两千年后的诗人还会乐此不疲地吟唱着“素手青条上,红妆白日鲜”。

  自古以来,文艺作品中最美好的姿态往往都体现在劳动中,这和社会性质无关,和统治阶级也无关。因为生产和创造是人类的本能,人类的基因中恐怕就写下了对劳动现象的喜爱,因为它最能彰显生命之美。对于农耕文明中的女人来说,务弄蚕事是最常见的本职工作,因而这种动人的场景一定会发生在田野和桑园。《周礼》规定王后的一项重要的礼仪活动,就是每年立春的“亲蚕礼”(此时,她的丈夫作为天子也要亲自下田行“藉田礼”),届时,第一夫人会穿着象征桑芽的嫩黄色的“鞠衣”礼服带领后妃在郊外祭拜蚕神,拉开全国妇女运动暨桑蚕事业的序幕。在这之后,萋萋碧草上会络绎不绝地拂过沙沙作响的裙裾。芳草,懿筐,柔桑,白蒿,微行,姑娘……在这样的场景下不发生一个或浪漫或悲情的故事似乎都有些说不过去了: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诗•豳风•七月》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是当时让我曾莫名其妙的一句,小时候不谙世事也不会八卦,不知道两人一起回家有什么可悲的,于是就去翻参考书,这下恍然大悟——采桑的贫苦姑娘担心在回家的小道上被纨绔的贵族子弟吃豆腐所以才伤悲——严重反映了奴隶社会人民生活的不幸悲苦和惨痛以及万恶的统治阶级压迫者的卑劣……

  哦,原来是《白毛女》的古代版啊。
  持这种观点的不在少数,甚至还包括郭沫若这类权威人士。尽管不负责任的信口开河往往经不起时间的咀嚼,那些大言不惭的墨迹依然新鲜,赫然充斥着琳琅满目的诗经类书籍的市场。
  类似的笔法还有开头部分“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有不少来路不明的诗经解析书籍到今天依然义愤填膺地抨击着剥削阶级的残酷——要不怎么农夫连过冬的褐衣都没有?出书者自动忽略朱熹《诗集传》的注解:“七月暑退将寒,故九月而御示之。盖十一月以后,风气日寒,不如是,则无以卒岁也。”然而,熟悉诗经的人都知道,“无…何以…”的句式在三百篇中十分常见。再联系上文“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内容,两句之间的假设承接关系一目了然。那意思是说:如果没有衣与褐,我们农夫怎能捱过冬天过完一年呢?

  至于那句“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就更让人费解了。毛传、郑笺以及孔颖达疏几乎如出一辙:
  毛传:“伤悲,感事苦也。春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也。殆,始;及,与也。豳公子躬率其民,同时出,同时归也。”
  郑笺:“春,女感阳气而思男;秋,士感阴气而思女,是其物化,所以悲也。悲则始有与公子同归之志,欲嫁焉。女感事苦而生此志,是谓豳风。”
  孔颖达疏:“女子之心感蚕事之劳苦,又感时物之变化,皆伤悲思男,有欲嫁之志。时豳公之子躬率其民共适田野,此女等与此公子同时而来归于家。”
  此三位先辈口径一致,言简意却不赅,“感气”之说在如今看来略微有些玄虚,但这样的说法不完全是牵强附会和空穴来风,与大自然隔离的我们很难理解先人对天地的敏感,但读古诗文可知,惜春之情古已有之,春愁诗比比皆是。落花,暮春,年华,寥落,春悲……悲春悲己,寄与那素手下的绿丝,在诗三百中并不鲜见。
  这幅画中另一位形象便是这位公子,他正是诸多争议的根源。别说古今的差异,就是同一时代的同一角色在不同的文化系统中都有着截然不同的评价的命运:射去十日的羿是殷商神话中的悲剧英雄,他因此被美称作“后羿”;然而在周人的传说中,弈不仅刚愎自用、荒淫无耻,而且最后死于非命罪有应得。因此,这位公子出现在余冠英《诗经选释》、袁梅《诗经译注》等书中的时候,是腆着一张卑鄙无耻的嘴脸,万恶的剥削阶级奴隶主贵族,不仅不劳而获,还要在女奴回家的路上耍无赖抢人——害得我们采蘩女“女心伤悲”。

  而在毛郑孔等先人的注疏中,他已明确为豳公之子,每天要像周人远古的祖先后稷一样,要像众多隶属于“太史寮”的高级农官一样,亲率其民躬耕于垄亩。就算不用事必躬亲,恐怕也免不了汗滴禾下土的烤验。至少,在农夫们“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的时候,他也要发出会心的微笑。或许他同诗经中众多女子思念的士子一样,有着先秦君子模式化的俊朗面孔和礼仪风范。每当昏黄的残照的夕阳勾勒出他的身影,都会让同归的采蘩姑娘生出难以名状的落寞。

  在这里,我并非甘当什么“封建的卫道士”要美化统治阶级,只是提醒诸位不要忘记周人是崛起于稼穑之间的农耕民族。在如今农业文明没落到极点的中国,土地和农人已经沦落成落后、低下和鄙陋的代名词,在对土壤不再有感觉的人眼里,体会不到稼穑耕耘的骄傲和美好,很难理解贵族怎会去当泥腿子,所以当今那些注解诗经的老师们也想当然地认为,当时的上层阶级对农事的态度会避之唯恐不及。

  随着考据人士越来越多的钻研精神,对这个问题的探讨又多了几种说法。陈铁镔《诗经解说》认为:公子,是女公子——在先秦,“子”是男女均可指代的,比如“鲁道有荡,齐子由归”。若此,“殆及公子同归”倒是好理解了,更何况“归”字在诗经中多用来指女子出嫁。贵族女子的于归,都会陪有大量的媵妾,那么采蘩女便会是这些陪嫁女中的一员。与公子同归,就意味着将要背井离乡,离开父母亲人。从此一为别,孤蓬万里征,又怎能不悲从心起?

  这样理解独辟蹊径,问题是采蘩女的悲,何尝又不是那位女公子的悲?她自己的爱情和命运又能自己做主么?在那个尊卑分明的时代,忽视女公子而独给一个卑微的侍女特写镜头是不太符合时代习惯的。
  尽管女公子的说法也有一定道理,但在本诗中大概不会成立。很简单,考据者们向来对古代服饰研究不够重视,因此也就错过了一些衣冠带来的信息,不然,对诗中明显的提示不能不注意——“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先秦女子多着上下连属的深衣,尽管有中山王陵出土的襦裙,但因其族属华夏之外的白狄鲜虞族,又是小概率事件,可忽略不计;上衣下裳为先秦士大夫正式的礼仪服饰,女子通常不会如此着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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