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伊人——先秦红颜探古》
第20节

作者: 蒹葭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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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人自牧野一战后骤然进入历史的光圈,与翦商之前的低调相比反差真是不小;当周人建立的世界成为中华文明最粗大的源头时,他们遥远而朦胧的口耳相传就开始被后世人努力地追忆起来。与殷商民族完善而系统的文明记录不同,周人的故事零星而驳杂——后稷离奇降生,不窋落于戎狄,公刘复修祖业,古公亶父迁居岐阳,帝乙归妹于洽阳渭涘……组成一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碎片。后来,周人崛起,有了牧野大战的赫赫武功,有了“以暴易暴”的首阳忿歌,也有了现代史学之人对其毁坏性涂抹殷商文明的指摘,但周人,这支三千多年前从西北戎狄间走出的周人,发展了田禾稼穑农耕文明的周人,他们本性上始终是一个温柔的民族:他们坎坷苦难,却总是多愁善感;他们旦复旦兮地躬耕于垄亩,思维却诗意得卿云烂熳;他们脱颖于以暴易暴,而八百年的基业却大部分挣扎于被蛮力的征服间……最终,他们用所谓“郁郁乎文哉”的诗情画意艰难地谱写了悠久的历史和更加悠久的文明。

  总觉得,周人的性情恐怕只有在沣滈以西的周原时代才更真实,但可惜如今有关先周的资料已经为数不多了,不知还有多少残破的甲骨默不作声地沉睡在属于自己的黄土地层,不知还有多少粗陋的青铜器能够从废品收购站被抢回①——与精美绝伦的殷商青铜器相比,先周时代的作品大都粗糙稚嫩得可爱,一个不小心挖出来的锥足圆鼎或袋足陶鬲有时候也不太容易和上一辈传下来的大锅区分得清;还有空空如也的竖穴墓室——甚至四墓道王侯级别的,都丝毫不比当地储存苹果或红薯的地窖看起来更加气派;然后还有只字片语、真伪难辨的上古残文留给我们越来越多的争议和疑乱……当然,除了这些外,不该忘的还有一部诗三百。三百思无邪后来被儒家奉为经典,包装成为读书人必修教材之一的诗经,好歹使得遥远的民风信息被最大限度地传递下来,也使得我们如今在数典的时候不致于过分忘祖。诗经虽有十五国风,但整部诗集其实都带有浓重的周风格,因为彼时各族各邦已不可避免被强大的“周流”所侵略,就连说话唱歌也没法不被周人的审美情调所感染。更何况,这部选集的主编本人就是铁杆周粉一名。所以,追寻周文化是绝对不能错过这本教材的。当然,目标再精确一点,可以直接锁定大小雅、豳风、王风和周颂。甚至,有时还可以参考一下秦风——在秦文公夺丰岐之后,秦人就加速了“去戎狄化”的华夏化进程,而他们的华夏化是直接从华夏文明主要设计者周人这里汲取经验的,所以后来,在某些方面,秦人比某些诸夏还表现得更像华夏——当然,这是题外话。

  想强调的是豳风——有人认为这些诗作于西周甚至先周,但也有将其推至春秋者,不管如何,豳风当是周人发祥地的原产风歌。有别于周颂和大小雅,豳风不在庙堂之高,而在生民之本。因此才能窥得更多的民风性情。
  豳,是个很有意思的字。从这个字形可以简单分析出先周民生的特点。豕,自然是猪的意思,而且是指野猪;外面的“山”字其实不是山石的山,它的本义其实是指火焰焚烧。所以“豳”的本义是点火开荒、驱赶野猪的意思。最终,豳地经过一番开发,成了适合人类居住的地区,没有被全部赶走的一部分野猪也成了这里的居民,在周人屋舍后的猪圈里安逸地繁衍下来。养猪业是农业社会重要的补足和支柱,猪这种动物是农耕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就像游牧部落重视牛羊的传统一样,豢养家猪对周原的先民有着重要的意义。

  渭河断陷盆地水草丰美、土地肥沃,但并不是开阔得一览无余,四围有大片的山塬和崇峦。早在夏代孔甲年间,周人便在北豳立邦。到夏桀时,族长公刘,当地人称他作周老公(晕…语汇的异变太可怕了),带领族人从邰地迁徙出来,风尘仆仆地拖着疲惫的脚步在这里驻足。根据《大雅•公刘》中的记述,他先一丝不苟地做了一番测绘和评估工作——“既景遒岗,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度其夕阳”,之后发现“豳地允荒”(豳地实在大得很),卜筮的结果正合心意,欣喜驱散了倦意,清泉濯洗过征尘,就开始如火如荼地投入到兴建家园的工程中——所谓“于豳斯馆”(在豳地修建房屋宫室)。没用多久,周原上矗立起巍蛾的城邑,炊烟袅袅,黍稷惟馨,圆滚滚的小猪们在房前屋后的小篱笆圈里你推我搡哼哼唧唧……繁盛起来的周原山野最终成了周人兴起的地方。豳地的先民就这样星星之火地过着日子,尽管他们并不知道也不关心自己正在酝酿一个伟大的文明。也许就在那时,先民用自己的经历为这片土地取了一个象形的名字——豳。悠长苍凉的豳风,开始飘扬在这片土地。

  从此,周人在这里大力发展祖传的农业技术,以致于生产力飞速发展,使当地“行者有资,居者有蓄积”,于是“百姓怀之,多徙而保归焉”。很短时间内就为翦灭“大邑商”的浩大工程储备了足够的能量。因此后来,农业成为周人立邦的基本国策,又成为中国三千多年间的基本国策。
  豳地,唐开元间改作邠州,这个地名如今已经叫做了“彬”,即陕西郴县。原始的“豳”字依稀只剩一些孑遗,今天陕西旬邑的豳河大概就是许慎《说文》中提到的“豳,西极之水”。这条河如今默默无闻地流过县城汇入泾河。今天,地名的符号价值常常超过了它们作为文化载体的意义,建国后,古老的三秦大地上那些古老的地名大都因难写难认而被理直气壮地改为同音的简易字。除了“豳”“邠”改“彬”外,还有“盩厔”改“周至”,“鄠县”改“户县”,“汧阳”改“千阳”,“葭县”改“佳县”,“商雒”改“商洛”。最有意思的是“醴泉”改“礼泉”——本来是“醴酒一般的泉”,这下成了莫名其妙的“礼貌的泉”……这一改,领导们在致词的时候是不容易因卡壳而恼羞成怒了,但从此后,这些美好的字形带着那美好的意象从我们心中悄然滑走,使我们与祖先之间的维系愈发减少。豳,这个好听的、极富人文气息的字眼如今已然一个生僻字了,在一部错误不少的古装剧《贞观长歌》里,这个豳州还被误念成了幽州——东西两地天各一方的都能张冠李戴,真让人啼笑皆非。这个字携带的那种文化已经远去了,当我们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它和它的故事的时候,是不是还会觉得那种莫名其妙的哀愁有可能来自火星?

  二 《豳风•七月》与暮春伤感
  据推测《七月》大约做于西周初期甚至先周,其中的比兴手法与早周《易》中的同类爻辞非常相似。《七月》是豳风中很有代表的一篇,其风古朴,被誉为“熙熙乎太古也”,正如王安石的评价:“仰观日月星露之变,俯察虫鸟草木之化,以知天时,以授民事,女服事乎内,男服事乎外,上以诚爱下,下以忠利上,父父子子,夫夫妇妇,养老而慈幼,食利而助弱,其祭祀也时,其燕飨也节,此《七月》之义也。”

  《七月》是十五国风中最长的一首,从“一之日”“二之日”的栗烈寒风开始,进入一部饶有趣味的流水帐。那种生活我们今天看来多少是有些新鲜的,于是,在我幼时读起的时候也没有觉得很无聊。那个时候,我常常想象那些有意思的事物:振动着大腿的斯螽(蝈蝈),搧着翅膀的莎鸡(纺织娘)、婉转着扑棱的仓庚(黄鹂)、向西方天际偏移的“大火”(心宿二)、在草滩上摇曳的雈苇,春日里鲜嫩的蘩草(白蒿),献给上帝的羔羊和韭菜——我曾不解:干吗不直接包成羊肉韭菜馅的饺子?当然,更有数不清的不知道好吃还是难吃陌生的食物,比如郁李、冬葵、菽、薁和野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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