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云咏絮斗芳华——古代才女评传》
第18节

作者: 清扬婉兮阿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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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1-08-11 08:17:44

  大运飘飖度劫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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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晋王朝有赖于良相强将,谢安一柱擎天,处乱不惊,谢玄、谢石英勇善战,淝水大捷后趁机收复黄河流域的大片失地,得以挽救了西晋以来的倾颓之势。然而,此时晋孝武帝却对谢安有了猜忌之心,热衷于所谓的兴复皇权,重新进行权力分割,让大权全落入自己的亲弟弟之手。谢安被迫离开京城,但心系朝廷安危,打算把广陵防务安排妥当后辞官回东山,不料竟在这时患病去世。东晋朝廷顿失基石,自此每况愈下,日甚一日地腐朽下去。

  公元399年,晋安帝的时候,会稽郡爆发了孙恩领导的农民起义。所谓起义,是今天历史教科书的说法,无非是为强调某种革命形式的正统。事实上,这是一场邪教叛乱。什么教?五斗米教。孙恩率领教众,杀人放火,劫掠财物,烧光民房,胁迫老百姓入教。有妇女为婴孩所累不能跟随的,他便以竹筐盛婴孩投于水,对婴孩说:“祝贺你早登仙堂,我随后就来。”他从海岛到上虞,一路攻州破府,直奔会稽郡而来。

  此时,会稽的最高军政长官,是会稽内史王凝之,谢道韫那位迂腐的“王郎”。王凝之自恃身为五斗米道徒,不做任何防备,只是在衙署多设了一个神位,照旧焚香诵经,虔诚礼拜。谢道韫劝他布兵防御,属下向他请示军务方略,他一概说:“我早已请过道祖,各处关口皆有神兵把守,城池无虞也,汝等毋忧。何况,孙恩知我乃教友,不会对会稽怎样的。”
  孙恩却不这样想,他出身次等世族,在东晋等级森严的门阀政治中进身无门,早就恨透了王谢这些大族,所谓五斗米教也不过是个争富贵的由头罢了。由于王凝之毫无防备,孙恩很快便兵临城下,急煎煎地开始攻城。这时,王凝之才意识到情况不妙,急忙调兵防守。但为时已晚,孙恩兵迅速攻上城头,破了城门。王凝之急忙率领子女仓皇出逃,结果被孙兵截住,一场厮杀之后,王凝之与四子一女悉数丧命。

  在这之前,谢道韫劝说丈夫无果,便自己组织家丁仆妇,在内府做了一些部署。此刻听逃回来的家丁说丈夫与子女俱亡,旋即抱上外孙刘涛,领着家丁仆妇撤出内史府。孙恩兵正在大肆屠城并劫掠,其中一队直扑内史府,恰与谢道韫一行遭遇上。谢道韫生于儒将之家,自幼没少听父兄讲述杀敌之事,胸腔里原有一股男儿英雄气。这次虽是首次亲历,却临危不乱,镇定地指挥家丁且战且退,自己也挥刃斩杀数人。奈何众寡悬殊,最后还是被擒,连同她年幼的外孙。

  古人最爱讲斩草除根,一杀人即是灭门,只为害怕留下后代报仇雪恨。看《赵氏孤儿》里,屠岸贾为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大动干戈,也是出于这样一种心态。孙恩以为这孩子是王家儿孙,便命令左右杀之。谢道韫厉声道:“事在王门,何关他族?此小儿是外孙刘涛,如必欲加诛,宁先杀我!”一定要杀,就先杀我!从一个五十岁女人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对于残忍的孙恩来说,想来是不具威慑力的。但谢道韫是有气场的人,那种镇定从容之态在乱军之中特别显豁,而她的名气之大,她话语中的义正词严,她发髻凌乱却不失尊严的威仪,她泰山崩于前而不惧的刚毅气质,都是孙恩前所未见的。最终的结果是,毒狠暴虐的孙恩为之动容,放过了这祖孙俩。

  一梦醒来成大觉,谢道韫从此隐居会稽,足不出户,写诗著文。想想真是可怕,人世无常,转眼间儿女、丈夫皆阴阳两隔,华堂欢颜都不见,只剩她茕茕独立,形影相吊。富贵荣华的消逝尚可忍受,失去亲人之痛却是无可消解,更何况她几乎是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物是人非,时间的黑洞把生命吸走,留下的人是吞吐间那一点余存,不晓得什么时候也会进入永久的暗黑里。文字不能破除生死,但可以安放心灵,可以在暗黑到来之前点一烛微光,陪伴她静静走过余生。

  她的诗,《拟嵇中散咏松诗》:
  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
  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
  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
  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飖。
  慨叹世事无情,命运飘飖,然而并不颓废。山上松的形象,隆冬不凋的坚毅,其实也是老年谢道韫自身的写照。
  再看《泰山吟》: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非复匠,云构发自然。
  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东岳巍峨,直冲青天;天际空明,云横崖间。山峡寂寞,含幽静玄远之意;岩洞独特,实造化天然之功。且问大造,何故播弄时运,令我遭流离之苦?兀那泰山,我愿常住此间,借川岳度尽天年。
  与她幼时的咏雪句相比,这些诗灵秀之气稍逊,但诗中所体现出的高贵的人生境界,审美上的古朴旷远,劫波余生后的大气从容,又是它的取胜之处。就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而言,把女性作品拿出来进行比较,可知谢道韫这种大笔挥洒、情致高迈之作,基本属于女性文学中的异数,很是难得。
  蔡文姬身经离乱,记忆好像现代电影的胶片,一遍一遍在创作中回放、定格,细节纤毫毕现,那种痛苦,类似于《摩若医生的岛》中牛马野兽时不时浸在丨硫丨酸中的“痛苦之浴”。谢道韫也身经离乱,她的记忆却是过滤器,将血腥和苦楚过滤,捧出豁脱,冲淡,悠远。这取决于她们两个人不同的心性,也是两个时代的审美趋尚使然。
  关于谢道韫的晚年,最后的消息来源于一个叫刘柳的人。谢道韫寡居会稽,家虽残破,仍俨然不堕家风。多年以后,刘柳这人做了会稽太守,因为倾慕谢道韫,而特地前去拜访,请求与之谈议。谢道韫素闻刘柳之名,也不推辞,素衣素袍坐于帐幕中,大大方方地接见了刘柳。刘柳则“束脩整带造于别榻”,也就是说穿戴整齐,坐在另设的一张榻上,是恭而敬之,执以晚辈之礼。谢道韫美人迟暮,却依旧风姿高雅,气度脱俗,谈及家事,慷慨再三,言及义理,款款而谈。案几一杯清茶,薰炉一炷青烟,话里乾坤大,座上春风暖,把个刘太守听得心旷神怡,洋洋乎不知其终也。刘柳退出来之后感叹道:“实在是前所未见啊,仅仅隔帐感受其说话和气度,就已经让人心形俱服了。”

  读这样的赞语,我几乎要忘记“咏絮才”,而想起红楼中的另一个奇女子,那“山中高士晶莹雪”,人不过有几分近似而已,我这里只想借用一下此评语——谢道韫虽身为女子,却有魏晋名士之风,堪称女中高士,莹洁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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