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没有守住黄河天险，丢掉了虎牢关，接着又丢掉了东都洛阳。
　　安禄山的冀马燕犀涌进了这座仅次于长安的城。惊惶万分的洛阳人发现，此情此景，他们在过去二十年目睹过很多次了。
　　最初一次，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夜。漆黑的夜空中惊雷滚滚，却没有落下一滴雨。人们隐约听见头顶的天空传来阵阵喧嚣人声，还夹杂着战马的嘶鸣。惨白的闪电划过天际那一刹那，扭曲的天穹里显现出无数人马的身影，从洛水之南到洛水之北，仿佛整个天空就是一个杀戮战场。地上的人惊恐万分，仓皇逃窜，光挤压、踩踏就伤了不少人。唐玄宗命巫师设坛作法，祛鬼祛邪，还在洛水之畔摆了许多冥食。可此后多年，洛阳的天空还是一再重现行进的鬼兵。我记得，《北齐书》里也记载过类似的事情，发生在晋阳，是阴间的大军在行进。当时，有人敲锣打鼓，要驱赶鬼兵，结果都神秘地死去。真有读书人找到了这段记载，到处卖弄。结果，洛阳人不管天空中如何喧嚣，都不敢敲敲打打——喧闹的天空和死寂的大地，构成了一个古怪的对比。（2）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安静下来，大地上却铁蹄铮铮。真有一支比厉鬼还要凶残的军队开进了洛阳，人喊马嘶，一如鬼兵。
　　这一次，他们从天空来到了大地。
　　仓促应战的唐军根本抵挡不住这些鬼兵，一败涂地。残兵在高仙芝、封常青的带领下，向西败退。这是曾经扬威雪山大漠的名将，却在那头来自北方的猪龙面前一败再败，仓皇逃到了潼关。不是他们指挥不当，而是腐化生活腐蚀了中原的士卒，手不能开弓，身不能上马，根本比不上高、封二人以前指挥的安西精锐。就凭手头这点羸弱的士兵，如何抵挡叛军？

　　可是，一个叫边守诚的阉人不是这么说的。
　　为了防范武将拥兵自重，唐朝在军中设有监军使。最初，这个差使多归监察御史，是些比较有风骨、有操守的文官。阉人监军，始于何年，今天已无可考证。不过，高仙芝西征时，军中已有阉人监军。这群来自深宫的监军与天子身边的同类遥通声息，深得信赖。边令诚就是一个监军使。他告诉天子，一切都是高、封二将的错。李隆基相信了。因为监军使被他看成最可靠的耳目。结果，两位名惨遭处决。他们怎么会想到，英雄一世，到头来死于阉人的一句诬陷。

　　临死的时候，封常青说他的魂魄会附在战旗上，庇护唐军打败叛军。可边令诚不信。
　　接替高、封二将指挥军队的，是赫赫有名的突厥族名将哥舒翰。我喜欢的那首民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早把他的大名传遍九曲黄河、千里青海。哥舒翰老谋深算，知道自己手中只有拱卫长安的那些军队，不堪一击，就龟缩在潼关，等待时机。但是，杨国忠害怕哥舒翰会利用手中的军队来对付自己，煽动天子，逼大军出战。无奈的哥舒翰大哭一场，被迫出战。结果，等待他的是一场意料中的惨败。

　　哥舒翰被俘，潼关被攻破，关城前深达数丈的沟壑让尸体给填平了。无数被那头肆虐的猪龙吞噬肉身的亡魂在桃林里哭泣，多年后还能听见。
　　消息传到长安，李隆基趁大家还在梦中的时分，带着太子李亨、杨家兄妹，还有高力士悄悄地出延秋门，向西逃走了。
　　梦醒来，长安人才发觉街头到处摇曳着“渔阳突骑邯郸儿”的矫健身影。破城后，滞留京城的王侯将相大多被屠戮，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有幸免。街坊到处堆满了尸骸。不是谁都能象赵佐和周皓那样，幸运地在浩劫降临前离开这座死亡之城。凶神恶煞搬的叛军用铁棒生生撬开了权贵们的脑盖。霍国长公主死在了崇仁坊，她和未能逃出长安的王妃、驸马被挖出心肝，血流满了长街。在隐约的哭声中，旧魂新鬼飘荡在每一个让人伤心的角落。人亡花落，只有冷月还和旧时一样，端端地照着满目疮痍的城。

　　与此同时，李隆基走到了一个叫马嵬坡的地方。国破家亡的悲痛，刺激着随行的北衙六军将士的神经。他们鼓噪起来，杀死了杨国忠。这个结局，那位神秘的女子早就在他的府邸里预言过了。这场浩劫，赵佐梦中的秦始皇也提到过。可纸醉金迷的盛世里，谁会去在意亡灵们的只言片语呢？此时，李隆基突然想起，长安那座开满桃花的玄都观，我曾在白壁上留下一首小诗：

　　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
　　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
　　第一句讲的不就是安禄山率幽燕铁骑反叛？哥舒翰潼关惨败，匹马不还是第二句。山下鬼是马嵬坡的“嵬”字，而“环上系罗衣”难道预告了贵妃杨玉环的结局？（3)
　　（1）引自《酉阳杂俎》
　　（2）引自《纪闻》

　　（3）改自《明皇杂录》
　　日期：2012-05-29 20:24:10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骚动。变兵包围了驿站，要李隆基把杨贵妃交出来。一个女人的香肩，能承受多少罪责？可疯狂的将士们管不了这么多了。梨树下的佛堂里，三尺白缳了结了杨贵妃的悲剧人生。只有香魂飘渺，在《长恨歌》中飘向了海外仙山。
　　就象诗里说的，“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这场兵变，给了太子李亨一个机会。在他身边，紧跟着一个面貌丑陋的老阉人，叫李辅国，一直在怂恿李亨甩掉失魂落魄的李隆基。他本是宫中一个很不起眼的小人物，四十多岁才混上一个养马的官。李辅国的马倒是养得不坏，被推荐到东宫，不知怎么的，就成了太子的心腹。最终，李亨听信了他的话，咬咬牙，掉转马头，离开父皇，朝北方的军事重镇灵武城奔去。

　　听到这个消息后，李隆基没有说什么，在高力士的陪伴下，步履蹒跚地踏上那条巴山蜀水间的那条栈道，孤独地去南方了。
　　大唐残存的兵马聚集在西北。他们拥戴李亨在灵武城登基称帝，而把远在成都的李隆基称为太上皇。
　　消息传到了江南、传到了塞北，传到了一个流亡的人耳朵里。他就是拳打高力士养子，被迫出逃的周皓。他自负文武双全，对自己的口才更是非常有信心。乱世就是周皓这样的人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他突然想起，邢州刺史不是自己的老相识么？当年，两人一起在长安吃过酒、采过花，做过无数荒唐事。邢州已经投降叛军了。周皓的想法是，如果能说动老朋友反正，那就是大功一件。

　　这个念头让曾经的风流少年热血澎湃、激动不已，简单收拾一下后，周皓连夜上路，风餐露宿，朝东奔去。
　　在兵荒马乱的时节出门，是非常辛苦的。周皓在被战火扫过的荒芜大地上走了一整天，入夜了也没找到一处有人烟的村落投宿，只好在乱坟堆里胡乱过夜。他躲在一块高大的墓碑后面，好抵挡黑夜里刺骨的冷风。一日奔波后的倦意袭来，周皓的眼皮越来越重，就要沉沉睡去。突然，墓碑后传来一个声音：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