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皓吓了一跳，回头张望，只见黑暗中走出一位手提青锋剑的少年，便说自己是一个游说之士，想去被叛军占据的邢州，游说太守归降朝廷，替新皇帝效力。不曾想，少年说自己也是游说之士。周皓知道，每逢天下大乱，就有许多象自己这样能言善辩的人，靠一张嘴去游说有权有势的将领，博取功名富贵。他也没多想，就欣然行礼，邀对方在草丛坐下聊天。

　　漫漫长夜，有一个谈话的伴侣，既可以派遣寂寞，也能壮胆。话题自然是眼下的乱世。少年问他凭什么说服邢州太守。周皓慨然答道：“我只要把当今天子在灵武登基的消息告诉他就行了，只要是有点良心的大臣，就应该戮力同心，辅佐天子，歼灭安禄山这样的丑类，还须要多说什么？”
　　少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郎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安禄山叛乱是不忠，太子背着父亲擅自登基是不孝。从没听说谁身负不孝之名，却能杀不忠之辈，平定天下。我看你也不用去邢州了。如果那个太守能被三言两语说服，我早就去了。”
　　周皓愣了半晌，才长叹一声：“我该去哪儿呢？”
　　少年起身，招招手，要周皓一同走走。他没犹豫，跟在少年身后，走进了白杨树、青枫林。借着幽微天光，他看见林间藏了一百多人，身束铠甲，手持刀箭，看来都是少年的随从。少年找他们要了一点酒和菜，邀周皓一起吃喝起来。临别前，他说了一句话：“请您回长安吧。太子刚刚登基，总会有一些低贱的人跟着鸡犬升天，摇身变成权贵，说不定你也有机会。”

　　周皓连连道谢。两人互道珍重后，才分手。等周皓走了十几步，突然想起还有什么话没说，一回头，少年和他的一百多随从已经无影无踪，好像被一阵阴风吹走似的。只有累累荒冢倾颓的倾颓，坍塌的坍塌，散落在苍苍林中……（1）
　　就在鬼少年嘲笑李亨身负不孝之名，却想杀不忠之辈的时候，不忠的安禄山突然死了。
　　这头猪龙是死在了自己最宠爱的阉人手上。当他还是幽州的一名将领时，有一次出城，见到一个贫苦的契丹少年李猪儿，很伶俐很乖巧的样子，一下就喜欢上了他。安禄山把李猪儿死死地摁倒在地上，扒下裤子，抽出一把很精致的小弯刀来……等血流数升的李猪儿悠悠地苏醒过来，看见安禄山正挽着袖口，细心地将草木灰敷在他下身的伤口上。从此，被阉割的李猪儿一直跟在主人身旁。肥胖的猪龙一时一刻都离不开这个小阉人，吃饭、喝药、穿衣、脱靴，甚至洗澡也要带上他。

　　起兵反叛后，安禄山被病魔折磨，毒疮、肥胖，再加上反叛后的焦虑，结果双目失明了。一个妄想霸占整个天下的人，却看不见这片天下哪怕一个最小的角落，对安禄山来说真是讽刺。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对身边的奴婢痛加棰挞。最受宠爱的李猪儿也是被鞭笞最多的人。终于，有一天，他忍无可忍，把手伸向了安禄山床头的那把刀……

　　刀刃狠狠地斫在猪龙硕大的腹部。受了重创的安禄山翻过手，要取床边的刀，却什么也没有摸到。目不见物的他摇撼着床边的幄柱。受创的猪龙，发出了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长嚎：家贼——是的，李猪儿背后，是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和李隆基父子一样，背叛他们的安氏也有一对勾心斗角的父子。
　　猪龙毙命时，唐朝的十五万大军已经把叛军赶出了长安。
　　看来，李亨才是这红尘中的真龙。回长安后，他派使者跋山涉水，来到了西蜀，请太上皇驾返长安。
　　就这样，一行人离开成都，自剑门关北上，回到杨贵妃香消玉殒的马嵬驿。再往前走一日，就是长安了。传说，只是传说而已，太上皇在渭水边停下了车驾。左右的小阉人们跑到水边梳洗时，意外地在沙里淘出了一枚玉龙子，只有几寸。苍老的李隆基摩挲着光润的玉，思绪回到了童年：
　　第一次见到这枚玉龙子，还是在祖母武曌的寝宫。当时，宫里摆满了西方进贡的玉器，有杯盘、有玉环。女皇让皇孙们喜欢什么就拿什么。一看到如此多美玉，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抓了一件又一件，只有李隆基什么也没拿。武曌疼爱地抚摩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孙子，说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是个太平天子。她亲自挑了这件温润精巧的玉龙子，赐给李隆基，还告诉他这件玉器的不凡来历。

　　原来，玉龙子是李世民（唐太宗）在隋朝的晋阳宫中找到的，长孙皇后随身佩戴在衣物上很多年。幼子李治周岁时，长孙皇后将玉龙子，连同珠络衣褓，一起送给了他。从此，这件小小的玉器就一直珍藏在宫中，直到武曌将它送给李隆基。玉龙子有一个神奇的地方。每逢长安旱情严重，李隆基就向它祈祷。只要你注意看，就会发现这时的玉龙子仿佛活了似的，鳞甲抖动、锦鬣怒张，接着天空中黑云四起，白雨滂沱。转眼，李隆基登基十几年了。长安又遇到了一场大旱。没想到，这一回祈祷却没有用。李隆基见旱魃肆虐，就想了个方法，要我偷偷把玉龙子投入宫里的龙池。顿时，天空中风雨大起。但是，李隆基从那之后就再没见过这件宝物。我也没有看见。

　　不曾想，消失多年的玉龙子今天又回到了主人手中。李隆基带着失而复得的宝物回到了长安。（2）可物是人非，有些东西是失去就再也无法重得了，比如权力。
　　（1）改自《潇湘录》
　　（2）引自《明皇杂录》
　　日期：2012-06-01 11:25:05
　　长安新的主宰是李亨，还有他所宠幸的阉人李辅国。李亨即位后，李辅国手握兵符，成了权重一时的人物。除了朝会之外，百官没有他允许，根本就见不到天子。诏书也要由他签署后才能颁发天下。就连宰相也要尊称他一声“五父”。新贵的气焰，比当年的高力士还要嚣张几分。看来，他就是我对周皓说过的那种鸡犬升天的人。
　　李辅国有一对玉辟邪，每头高一尺五寸，雕工之巧一点也不逊色于玉龙子。最奇特的是，人们在数百步之外就可以闻到这对玉辟邪散发出异香，金函石柜都锁不住。假如衣角拂到它，染上的香气经年不变，就算在清水中反复漂洗，也是芬芳如故。这件宝物是李亨赐给李辅国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 这个权阉总是将这对玉辟邪放在座位旁。

　　阉人被阉割后，尿道受创，小解的时候常常会淅沥不尽。所以，阉人的身上总会有淡淡尿骚味。受创的尿道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特殊的气味，提醒人们，这个荒谬世界存在着第三性。玉辟邪和尿骚味混合成的独特气味，已经成了李辅国的标志。
　　得到这样一对玉辟邪，并没有满足这个阉人的贪婪欲望。就连那小小的玉龙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宫里的小阉人偷出来，献给了他——这样，两代天子的玉，都落入李辅国手里。
　　回到长安的李隆基并没有回大明宫。他把兴庆宫当成自己养老的地方。有一日，久雨初晴，李隆基缓步等上勤政楼。楼下的路人见到老皇帝，纷纷跪下，山呼万岁，声音震天动地。如此场面，吓坏了李辅国。如果太上皇有朝一日复辟，自己的荣华富贵不就成了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