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立太子，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没一点变化，如果，一切都按儒家经典的安排，按部就班，立嫡以长，真让人感到无聊。再说，在枯燥的书本寻找生活，阉人是永远比不过宫外那群满口“之乎者也”的士大夫的。哼，这帮道貌岸然的人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伟大，把阉人看得比什么都渺小，不就是依仗着多读了几本什么狗屁圣贤书！要是能颠倒已经被书本确立起来的原则，那该有多刺激呀。士大夫如果听说嫡长子竟然不能象书本上讲的那样，顺利成章地当上皇帝，会是怎样一副嘴脸？

　　阉人们一想到此，就忍不住掩着嘴偷乐。再说，舒王会带着一种怎样的感激心情，来报答他们？你可以想象，阉人们非常起劲地促成更换太子这件大得不能再大的事。
　　可是，元旦那场伤心欲绝的哭泣耗尽了残留在李适身躯里的最后一点生命力。阉人还没来得及劝服他更换太子，老皇帝就驾崩了。
　　正月二十二，豹值的学士是郑絪（音yīn）和卫次公。等他们赶到大殿里，几位紫衣人已经到场，有的郑絪和卫次公认识，有的不认识。为首的是刘贞亮，一位很有权势的阉人。
　　见郑絪、卫次公赶到，几位阉人也不客气，径直说要两位学士赶紧以驾崩的皇帝名义，起草一道遗诏，不过……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到底谁才是新天子，我们还没有商量好呀”——在起草诏书这个关键时刻，少数心有不甘的阉人再一次抛出新天子人选未定的论调来。
　　在一片难堪的寂静中，卫次公强忍着悲痛，铿锵有力地说道：“太子身患重病，可早已被朝野上下公认为下一位天子了。就算病势沉重，实在不能继位，也应该立太子的长子广陵王李纯（当时名李淳，唐宪宗）！”

　　卫次公说完，轮到阉人们沉默了，就连刘贞亮也说不出什么来。
　　几个时辰后，李诵紫衣麻鞋，出现在大明宫西墙的九仙门口。在成群结队立在宫门外的神策军将士看来，未来的天子步履有些蹒跚，不过气色还算不错。三天后，李诵在太极殿登基。
　　即使到这时，玉阶下的卫士们仍在怀疑御座上端坐的到底是不是李诵，纷纷掂着脚，伸着脖子，朝太极殿上张望。等看到李诵的脸，这才高兴地流下了眼泪：看来，宫廷总算渡过了最波诡云谲（音jué）的时刻。可我要说，卫士们太天真、太乐观了
　　——在这座鬼气森森的凶宅，风疾缠身的李诵到底还能活多久？
　　李诵即位后，要登上大明宫正门丹凤门，宣布大赦天下，免除百姓欠缴的租税。这是多少年沿袭的惯例了，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在诏书里，还多了几个非常规的内容：一项是要天下州郡在常规的贡品外，停止进贡其他东西；一项是废除宫市，再有就是废掉了五坊。
　　宫市的弊病不用再多说了。不过，它影响的还只是入城买卖的百姓。五坊小儿欺负百姓，那是不分城里城外的。五坊是为天子驯养宠物的雕坊、鹘坊、鹞坊、鹰坊和狗坊，归充任五坊使的阉人管。他也养了一批无赖。这帮 “五坊小儿”经常在阉人的带领下，借口驯狗、抓鸟，四处游荡。他们惯用的伎俩就是找一些看起来还算殷实的人家，要么在别人家门口布下罗网，要么就布在水井边，让你无法出入，不能汲水。如果谁敢靠近，他们就跳出来，说别人惊扰了鸟雀，那可是给天子的。一群人围上去，拳脚相加。对方不拿出钱来，绝不罢休。有时候，五坊小儿也会去酒楼食肆，白吃白喝。如果有不知情的店家跟他们要钱，肯定会被痛殴一顿。如果懒得动手，这帮五坊小儿就会放下一只袋子，说是抵押物，改天拿钱来赎。袋子里，装的可是一尾尾毒蛇。临走前，他们还不忘交待店家，要把蛇喂养好，那可是供皇帝玩乐用的，饿瘦、饿死了，可是天大的罪过。一听这话，店家那还敢要什么酒钱饭钱，连连磕头作揖，只求早早打发走这群瘟神恶鬼。

　　要天下州郡停止进贡非常之物，也让宫中的阉人们很不高兴。这些东西，在户部和少府的帐面上是看不到的。它们被送进深宫后，到底去向何方，更是宫外大臣不敢过问的。也许，过了不长时间，有心人会发现，某个权阉的多宝槅上多了一样光芒璀璨的摆设，很象江南进贡给天子的某件奇珍异宝……
　　短短几个月时间，针对阉人的雷霆手段，让整个大明宫的阉人们惊惶不安，纷纷跑来向刘贞亮抱怨、控诉，要他替阉人们出头，吵得他没有一刻安宁。
　　对白望和五坊小儿的丑陋行径，刘贞亮也是从心里鄙视。不管怎么说，他在阉人中一向以文雅、深沉的形象著称，朋友圈包括了韩愈这样的文坛泰斗。再说，象刘贞亮这样的高品宦官，也根本不会把欺压卖炭翁，勒索店家得来的蝇头小利放在眼里。可是，他不能不重视同类的怨恨。要知道，刘贞亮并不是掌握兵权的神策军中尉，这时候也还没有正式设立枢密使。他能成为内庭领袖，靠的是头脑、个人魅力，还有对全体阉人利益的全力维护。

　　接着，李诵开始开始裁减宫中所谓的闲人。被停发俸钱的宦官有十九人之多。连内侍郭忠政的名字也赫然出现在这份名单里。在唐朝，阉人们隶属内侍省。从四品的内侍有四人，在省里的品级仅次于内侍监和内侍少监。在内侍的下面，还有正五品的内常侍、从五品的内给事、正六品的内谒监、正七品的内寺伯和掖庭局、宫闱局、奚官局和内仆局的局令……也就是说，连郭忠政这样的高品宦官也在清洗之列。这终于震动了刘贞亮。

　　接二连三的打击，到底是谁的主意，他、这个老阉人心里雪亮。
　　登基后，病怏怏的天子只在最初几天到丹凤门、紫宸门露过几面，就隐退到深宫中。重重帷幕，把李诵和外界隔离开。围绕在天子身边的，是在东宫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阉人李忠言，再有就是最宠爱的昭容牛氏。除此之外，谁也见不到皇帝，外朝的宰相、将军不行，内庭的翰林学士们不行，连他这个阉人首领也不行。文武百官的奏章被递进帷幕，写上批复后又递了出来。除了寥寥几个字，谁也不知道，李诵是如何想的，甚至不知道那几个字是不是他写的。

　　真正决断军国大事的，是一位棋手。
　　老皇帝病危的消息传来后，王叔文知道，能不能下长安这盘大棋，关键就在这几天了。但是，一个棋待诏身份低微，根本无法堂而皇之地入局博弈。这就需要寻找傀儡了。
　　王叔文首先相中了相貌丑陋的杭州人王伾。两人算同乡，而且同在翰林院任待诏。不过王伾靠的是书法。按照当时的观念，翰林侍书待诏的地位远在棋待诏之上。柳公权就曾多年担任侍书待诏，最后熬成元老重臣。这在棋待诏是不可想象的。王伾本身的官阶不低，入翰林学士院还算说得过去。
　　一入翰林学士院，王伾就宣布，皇帝要召王叔文入翰林学士院，商议大事。这样，昔日的棋手也跻身核心决策圈了。等到李诵即位，王叔文连跳几级，升迁为六品官。
　　重要诏书，出自翰林学士之手。但能否执行，还要看政事堂的宰相们。他们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对尚书省六部、在京各衙门和地方官发号施令。王叔文升迁得再快，距离三品的宰相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何控制中书门下政事堂呢？他选中了韦执谊。

　　日期：2012-06-18 13:16: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