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在这位国手身边的,还有一群才华横溢、功名心热的人物,如文豪柳宗元、诗人刘禹锡、理财好手程异等,陆续担任朝廷要职。
王叔文作出的每一项决定,经李诵身边的牛昭容、李忠言之口,便堂而皇之地成了皇帝的意思,传到翰林学士院,由学士们大笔一挥,草拟成诏书,发给宰相韦执谊,在柳、刘等人的协助下执行……新的权力运作模式把原来的宰相、翰林学士和大臣都被架空。一个棋手,就这样成了王朝的真正主宰者。他信心十足,要好好地下好这盘大得不能再大的棋。
那么,究竟是谁坐在棋枰的另一端呢?
唐初的玄奘大师曾说过,白子和黑子分别象征着白昼和黑夜。下棋,就是白昼与黑夜的对抗。望着王叔文在白昼里忙忙碌碌的身影,我知道在下一个黑夜里,鬼魅要行动了。属于他们的颜色,是黑色,是黑夜的黑。
从废宫市、废五坊到清洗十九个阉人……王叔文的一步步棋,逼阉人们在棋枰的另一端坐下。他们的头脑,就是刘贞亮。
几个月来,在皇帝病榻前边伺候的,是东宫带来的李忠言。这个阉人非常了解王叔文在李诵心目中的地位,对他死心塌地。李忠言借口皇帝有病,对求见李诵的阉人,包括刘贞亮都一律挡驾。一个活跃在深宫中的权阉,竟然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还如何发挥自己的影响力?
二十六年落寞的东宫岁月,使当今天子只信赖,甚至依赖东宫那帮人。李诵的病,深化了这种长时间养成的依赖。多少天来,刘贞亮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在长考,如何应对王叔文咄咄逼人的攻势。
如果没法让天子换掉王叔文和李忠言,就只好考虑换掉天子了。但是,郑絪、卫次公草拟遗诏时的态度,已经让刘贞亮深刻感受到外朝大臣们对名分的坚持。舒王李谊到底不是老皇帝的儿子,名不正,言不顺,用他来取代当今天子阻力太大了。再说,舒王李谊最大的资本就是李适的宠爱。随着老皇帝驾崩,一切烟消云散,什么都别提了。李谊之外,谁还有资格当大明宫的主人?
就在这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刘贞亮的思路。他带着一点不快应了一声。门外的小阉人恭敬地禀报:仇士良求见。
哦?刘贞亮一愣。近来频繁造访的阉人多是五坊或经手宫市的那帮人。本该在天子寝宫伺候,却被李忠言打发开的内侍们也经常来倒一倒肚子里的苦水。仇士良这几年一直在东宫,算是李忠言的手下。两个月前,当今天子登基的时候,并没有把他带进大明宫。几十年来,三代天子都是登基后立刻册封长子为太子。不知是李诵病糊涂了,还是身边有人作梗,春天都快过完了,东宫到现在还空空的。留守的仇士良大概闲得发慌,来走动走动。
对这个年轻的阉人,刘贞亮印象很模糊。不过,仇家他是知道的,算宫中的世家——你可能回奇怪,阉人不是丧失了生育能力么?何来世家!
其实,长安城中,晃荡着几万被阉割了肉体,只剩残缺灵魂的鬼魅,翩翩出入在千门万户中。他们也渴望过上阳间的烟火生活,手上有权、腰中有钱后,也会娶妻纳妾,显赫点的还不止一房。象李隆基最宠爱的高力士,偶然见到一位小吏吕玄晤的女儿,惊为天人,就娶进门来。吕玄晤也因这重裙带关系被提拔为少卿,后来还出任刺史,成了一方父母官。李辅国娶的也是官员元擢的女儿。元擢还靠这层裙带关系当上了梁州刺史。但是,行云布雨、传宗接代是不可能的。阉人们只能收养一些因各种原因离开父母的小男孩和小女孩。男孩多数被阉割,送进宫里,成为活在阳间的小鬼魂,比如鱼朝恩为他强讨紫衣的养子鱼令徽。也有一些没被阉割,在恭靖坊的妓家与周皓争风吃醋的紫衣少年就是被高力士收养。这样的阉人家庭只少了床帏间的鱼水情深、云情雨意。帘幕外也是有妻有妾、有儿有女的,跟一般家庭没什么差别。阉人残缺的人生看起来,也没那么残缺。所以,阉人不能生育,却依然可以繁衍出一个个家族。收养使一个个家庭开枝散叶,渐渐就演化为一个个家族。和外面的世界一样,宫廷里也是等级森严。不同家族,也有高低贵贱之别。象杨氏、刘氏、西门氏就是阉人中的豪门。刘贞亮本名俱文珍,被同样很显赫的刘氏家族收养,才改成现在的名字。
一句话,阉人们模仿宫外的士族高门,在深宫内再造了一个贵族社会的鬼影。
仇家就是众多阉人家族中的一个。仇士良的曾祖父仇上客当过内给事,负责处理内侍省日常事务,地位已经不低。祖父仇奉诠更上一层楼,当到了内常侍。考虑到内侍监和内侍少监经常空缺,这个位置在内侍省中已经可以排到第二级,比四位内侍低一点。仇奉诠深受宠幸,被特许穿着一、二品官员才能穿的紫衣,佩带金鱼符,跻身高品宦官行列。不过,到了仇士良的上一代,家道略显颓象。父亲仇文晟这没当过什么象样的官职。倒是叔叔仇文义混得不坏,也当了内给事,还外放许州(今河南许昌),任忠武军监军使。仇士良今年不过二十六,据说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沉吟了一下,刘贞亮还是决定见一见这个晚辈。他让门外的小阉人先招呼一下,说自己随后就到。
见刘贞亮缓缓从画屏后踱出来,仇士良慌忙起身,很恭敬要跪下去。主人自然是不肯受此大礼,用手虚扶了一下,很亲热地叫着客人的表字:“匡美,匡美。”
边上的小阉人最会看人眼色,紧走几步上前,要去搀扶客人。没想到仇士良执意要行跪拜礼,刘贞亮也只好连连拱手,算是回礼。一番客套后,两人才落座。刘贞亮要客人趺腿而坐,随意些。但仇士良坚持恭敬地跪坐在主人面前。刘贞亮也曾听身边的亲信说过,仇士良干练多才,缺点是颇为骄横。今天他突然造访,又如此重礼数,大概是有什么关系切身利害的事相求,是不是想调换个位置,离开清冷的东宫?没想到坐下来后,仇士良海阔天空,言不及意地聊了起来,一句没提到来意。
问起近况,仇士良也只是描绘东宫的安静,还有那空荡荡的庭院。渐渐地,刘贞亮倒是听出点话外之音:如果立太子,东宫不就热闹起来了?
刘贞亮不禁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年轻的阉人。在唐朝,衣冠如云的关中、深受礼乐诗书浸淫的山东和魏晋遗风犹在的江南,就算小户人家,谁肯送自家孩子进蚕室,受宫刑,去当一个不男不女的阉人?阉人们的故乡,大多是蛮荒边远的地方。有的甚至是被强行掠来的闽越人、南越人和獠人的孩子。仇士良就是从遥远的循州(今广东兴宁)走进长安的,带有典型的南方人特征:瘦小、精悍,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里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野性。当今天子病势沉重,在位时间不会太长。不管哪位皇子入主东宫,绝不用象李诵那样苦捱漫漫的二十六个春秋。一旦李诵驾崩,太子登基,东宫的阉人们自然攀龙附凤,鸡犬升天……仇士良根本就不想离开东宫。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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