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云咏絮斗芳华——古代才女评传》
第51节作者:
清扬婉兮阿湄 日期:2011-09-28 07:42:40
东君不与花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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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述,朱淑真当日之事,今天已漫漶不可考。唯一可资依据的就是她的诗词,她是一个忠于生活忠于心灵的作者,随时随地用文字记录下真实的人生。所以,读她的诗词,也便是在读她,悲欢离合,喜怒哀愁,皆立体地浮雕于纸面上。
忆秦娥•正月初六夜月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
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像不像一幅画?画面正中是一个娇媚可爱的女孩,她身穿新衣,脚蹬凤鞋,头戴闹蛾雪柳的饰物,闹蛾颤颤欲飞,雪柳熠熠闪光。背后是一条长街,火树银花高烧,宝马香车驰逐。再往上是乌蓝蓝的天,高悬一钩弯弯月,清泠泠的寒玉一般。她站在这热闹与清冷之外,翠眉微蹙,唇角微挑,似笑非笑,似喜似嗔,有一点点任性,还有一点点风情,是临安城醉生梦死大背景上的明艳与悲凉。
她说:元宵三五,不如初六。只因这正月初六是她与他约会的日子,一团欢喜俱由此来。她说:凤鞋儿小。那姿态是有多娇?要怎样轻盈欢快地行走?她又说:翠眉儿蹙。既知今生无缘,一切终究是镜中月水中花,怎不教人忧伤?这便是此词悲欣交集,热闹与清冷两种意象同时出现的原因。
清平乐•夏日游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这一篇,像一部简短的舞台剧。布景张起来——且照着西湖的模样吧,一围碧水,一带苏堤,片片莲叶直铺到天边,亭亭荷花擎在人眼前。雨下起来——不要太大,细细的黄梅雨,沾衣欲湿那种,要那布景前笼一片水雾即可。一双白璧般的玉人儿出现——路人甲乙丙都避雨去了,舞台上只剩这两个人携手行走,女孩一边嗔怪着恼人天气,一边掩不住心内的窃喜。舞台一角要有亭子——亭边最好还有一棵开花的树,恰恰遮挡住别人的视线,两人走进去坐在石凳上,那“睡倒人怀”的情景只能隔着花叶隐约看见。最后一幕——灯光转为暖黄,是闺房的模样,原来女孩子已约会归来,正慵懒地倚靠着妆台,脸上一抹桃花色尚未褪去。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如此放涎的行为,如此大胆的书写,朱淑真可算得是南宋的前卫作家了,相较于那个时代的礼教环境而言,其超前性绝不比当代的卫慧、棉棉等为差。道学家们视此为淫奔之词,斥责朱淑真“淫娃佚女”,“有失妇德”,还有人怀着“善意”将此词转到欧阳修名下。细细品味,那种身处爱里的小女人情态,那拼得一时是一时的沉迷,那不管不顾的娇痴烂漫,岂是男作女声所能描摹得来的?清吴衡照的《莲子居词话》,拿李清照词句与此并举,评得最是精妙:“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娇痴不怕人猜’,放涎得妙。均善于言情。”
惜春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苦相催。
愿教青帝长为主,莫遣纷纷落翠苔。
人到痴时,观花花有泪,望月月有情,是天地万物都到心里来,彼此相知相惜,心有灵犀。枝头有花开并蒂,那爱着的人儿便欢喜,觉得是好兆头。好比卜花的女子卜得好信,好比闺中思妇闻鹊心喜,好比高更初到塔希提时画笔下的亮紫配亮黄,其实是太过强烈的内在感情倾泻到了外物身上。也因此,有风雨摧折连理枝头并蒂花,她便觉天愁地惨,前路黯淡。“愿教青帝长为主,莫遣纷纷落翠苔”,惟愿司春之神能知晓她心意,惟愿花开不凋,风雨不来。看她,莫不是痴了么?
这首诗,隐隐透露出一些令人不安的信息。是她和他的恋情被发觉了么?是被双方家人阻止了么?还是被明确告知无缘的结果?有前人推测说,朱淑真曾被恋人抛弃,故而未出阁即有不少失恋之作。但从这首诗的指向看,破坏显然来自于外力。那个时代是不容许爱情开枝散叶有结果的,自由的爱犹如荒漠上自然生长的植株,是望天收,蒙天可怜的,然则天却不许,便有“妒花风雨”生生摧折了它。
江城子•赏春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
昨宵结得梦夤缘。水云间,悄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辗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朱淑真向被人说是“才也纵横,泪也纵横”,但此前我们只看到她的明媚可喜,纵有愁也是淡而轻浅,她的泪实是从这里开始,人生的哀愁亦就此生根。春寒料峭里,她流的是寂寞泪,梨花脸上泪阑干;回想昔日南浦作别,她流的是依依别泪,青山依旧人不见。相思从白昼映射进梦里,她看见一片迷茫云水,两人执手相看,悄然无言。真正的爱,不需要语言,要的就是刹那里的寂静欢喜。令人无奈的是终究要从梦里醒来,眼前的现实依然如旧,于是,愁恨依然,懊恼依然。“天易见,见伊难”,这一句证实了前边的不安,明确指出那场情事的结果。而这读起来,又分明是一声呼号:天易见,见伊难啊!能读出惨烈,读出无奈,读出弱女子面对强大的社会、伦理、礼俗制度的痛苦。
谒金门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后人读《断肠集》,总会生出一种错觉,似乎“断肠”书名是出自朱淑真本人,而非魏仲恭。她的字句,确乎有一种断肠的气息,让人不由得陷溺进去。但这是美丽的陷落,丢盔卸甲弃城而降也是值的。跟着她走,走回几百年前,走回临安城的落花飞絮里。跟着她愁,仲春美景竟是愁,风和日暖也是愁。却原来是莺莺燕燕双双对对令人愁,所谓人不如物,那飞禽倒是随心自在;却原来是萋萋芳草令人愁,所谓萋萋满别情,那绿里蕴的都是离情。
“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这一句其实任性。十二阑干都倚了个遍,愁绪仍是不去,她由是怨天。天不管,便也不管天;两不相惜,便两下里撇开。她且愁下去,不管不顾一径愁下去,与天两不相欠。朱淑真就是这样一个女子,生来仿佛是为还泪,为爱的浇灌而活,没有了爱便要枯萎。实则连那爱,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古代很多闺阁女子是这样,没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异性,见到一个平头正脸的书生便即爱上,一爱上便以终身相托从此生死不渝,还有那连面也没见便一往情深的,譬如杜丽娘。说来真是身为女子的悲哀。朱淑真的文字里,那人面容模糊,身影飘忽不定,她也只是爱,为爱而爱。所以这爱与哀愁亦是洁净,读来有女孩儿家的崭新清绝。
愁怀(其一)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便是结局。一张大网兜头罩上来,飞动的自由的灵性的,鸟雀的蝴蝶的游鱼的,凡从内心自在生长起来的概莫能逃。所谓数千年文明史,曾有多少自由的灵魂夭折于网内,献祭于所谓的文明。今天,轮到朱淑真了。
魏仲恭说朱淑真“嫁为市井民家妻”,不过传闻而已,实情并非如此。她的夫家当是富贵人家,不是贫民小户。她婚后的诗词里,生活闲适优裕,悲哀只是心境的悲哀,痛苦也只是精神的痛苦,绝无寒酸、劳瘁、贫乏之感。她的丈夫,非但不是市井民家子,而并且应当是做官之人。她在《春日书怀》里说:“从宦东西不自由,亲帏千里泪长流。”既云亲帷千里相隔,可知这从宦不是随父,而是随夫。她的《寄大人》诗说:“欲识归宁意,三年数岁阴。”三年,正符合唐宋以来郡县之官的任期。与之相关的一系列诗作显示,她随夫宦游到过淮南、湖北、湖北等地,也算是旁证。
可是,金玉满堂又如何?夫贵妻荣又如何?这一切与她有甚的关系?满园繁花似锦,她只要她那一朵,那朵她亲手栽种的往日玫瑰。世界上有很多美丽的玫瑰,但安东尼的小王子说:我只想念那一朵玫瑰,她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更重要,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她是我的玫瑰。于是,“这朵玫瑰花,即使在小王子睡着了的时候,也像一盏灯的火焰一样在他身上闪耀着光辉……”。
爱,就有这样一种光焰,让她骄傲,让她高贵,也让她忧伤,让她憎恨。所以她说:“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她自认是那色彩斑斓的鸳鸯,“翠鬣红毛舞夕晖,水禽情似此禽稀”(崔珏诗),一种美丽的鸟,忠贞的鸟,雌雄于飞,生死不离。如此,怎能与鸥鹭一池呢?所以她质问春神:“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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