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云咏絮斗芳华——古代才女评传》
第52节

作者: 清扬婉兮阿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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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1-10-02 14:33:57

  宁可抱香枝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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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平庸如我者,既不能逃脱生老病死之厄,便总在爱怨欲苦上妥协,不情不爱,满足于所得,不敢有所求, 随时准备向生活举起小白旗。读红楼,我总为大观园里那些女子担忧,晴雯撕扇,龄官画蔷,假凤泣虚凰,鸳鸯绝鸳鸯,多愁多病的林黛玉更让人悬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性情中人终要为性情所伤。读朱淑真,也有这样的担心,好比黄昏独行密林小径,不知哪里就会窜出头小兽,她心里的,是道德礼教捆缚不住的危险;又好比雨天开车过秦岭,走着走着就要踟蹰,怕一不小心滑将下去,怕她的前方是死路一条。活着,有风险;爱着,更有风险。尤其是女人,朱淑真这样的女人。与相爱的人别离,与憎恶的人共枕,所求不得,所欲不能,再加上生苦,病苦,烦恼炽盛,算来人生八苦,她已得其六。

  闷怀二首
  黄昏院落雨潇潇,独对孤灯恨气高。
  针线懒拈肠自断,梧桐叶叶剪风刀。
  秋雨沈沈滴夜长,梦难成处转凄凉。
  芭蕉叶上梧桐里,点点声声有断肠。

  读来是不是要想起林黛玉的《秋窗风雨夕》?“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情深不寿,愁多伤身,诗文里亦是能看出寿夭的。林黛玉斯时还不过是女孩家言愁,感时伤怀而已,木石前盟如暗夜里一点萤火,虽然渺茫但终究闪着希望之光。朱淑真却已经历过缘起缘灭,爱情誓约已被打破,婚姻誓约强大到无有可能打破,她被抛在荒寒的暗夜里独自饮泣。

  像是能看得见:黄昏黯淡的天光里,雨线密密织着心事,孤灯下她如一朵渐将枯萎的花,针线懒拈,笔墨懒弄。“恨气高”也好,“肠自断”也好,愤怒与痛楚都伤不到别人,她才是而且也永是受伤害的那个,只因为她的名字叫女人。梧桐叶上的风声、雨声、秋声是她听惯了的,此刻听去却觉得惨烈,一叶一叶原来都是那剪风的刀。
  秋雨沉沉,芭蕉潇潇,她是一只受伤的夜莺,一声声叫得断肠。雨真长,夜真长,只有梦太短,欢乐太短。当她悲伤的时候,梧桐、芭蕉、秋夜、秋雨,都以哀戚的姿态来到她的诗句里,然则它们终究是无情物,她始终是孤独寂寞的一个,人间凄凉莫过于此。
  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此为词中绝品。
  其妙在于,“月上柳梢头”只是给出一个唯美的景象,“人约黄昏后”也只是说出一个约会而已,但两句一叠加,就仿佛一卷绝美的画面展开在眼前,每个读者都可根据自身的亲历去构图,唤起的也都是心底甜蜜的记忆。阅读,想象,再创造,几个反复之后,这两句就不仅仅是十个字了,不尽之意恰如茧中抽丝源源不绝。古人,集中表现为明朝人,对这两句却耿耿于怀,认为有损朱淑真才女清誉,“词则佳矣,岂非人家妇所宜邪”,故而将此词也归入欧阳修名下。其实,在宋朝的时候,元夜欢会是很平常的事,三五上元,红男绿女,宝马逐香车,甚而一夜情也不鲜见。有记载说:仅端门一处,在众目睽睽之下牵手并肩的少年男女,“少也有五千来对儿”。《醉翁谈录》里还有《红绡密约张生负李氏娘》,说的是上元狂欢之夜,一个不满自己婚姻的女子将香囊和红绡帕子掷于乾明殿前,上写“得此物有情者,来年上元夜见车前有双鸳鸯灯可相见”,被一个叫张生的秀士拾得,第二年果然成就好事,双双私奔苏州去了。惟明朝人最爱卫道,实乃评书人掉泪——替古人担忧,只怕那一身真性情的好女子朱淑真,在九泉之下也要发出一声嗤了。

  说回词。然而那佳期欢会的诗情画意只属于去年,今天看来都是甜蜜的忧伤,记忆越美好,灯月越依旧,失意的人儿就越发伤心。眼前“月与灯依旧”,但却“不见去年人”,这种物是人非的感触是人类共通的,张若虚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崔护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李清照的“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是情怀、不似旧家时”,都是相似的表达。因共通而生共鸣,因共鸣而为读者牢记,遂成文学史上生命力久长的作品。

  秋夜牵情(之二)
  纤纤新月挂黄昏,人在幽闺欲断魂。
  笺素拆封还又改,酒杯慵举却重温。
  灯花占断烧心事,罗袖长供挹泪痕。
  益悔风流多不足,须知恩爱是愁根。
  有一种病叫痴情。仓央嘉措说:“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这情僧以佛法度爱情,终究是度不过去,如来那里无有双全法,所以最后他还是要说:“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相思入骨,爱得深刻,与朱淑真此诗里的犹豫,愁恨,心思辗转,“益悔风流多不足,须知恩爱是愁根”的似悔实未悔、欲怨何曾怨,其实如出一辙。

  减字木兰花•春怨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春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宋人三妻四妾本就寻常,更何况一个浑身无有半根雅骨、对才女诗词不知赏识的男人?据说后来朱淑真的丈夫不但纳妾,而且携妾上任,留下朱淑真独自在家。“幽栖居士”,这个号不能肯定出自何人。若是她自己起的,可知那“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的幽栖生活有多苦涩,之前有丈夫在旁,她的孤独还只是精神上的,人间烟火或能帮她消磨一些。若是后人代取,此号倒也贴切,当是出自于真正懂她的人。看这词里,五个“独”字,道尽焦灼不宁,心无着落。一个“泪”字,反复出现在她许多诗词里,真不知她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如黛玉一般秋流到冬春流到夏?“此情谁见”,呼应的正是起拍的“独”。“剔尽寒灯”,显然是梦又不成灯又烬。词短情长,字少苦多,尺幅之内道尽幽栖隐痛。

  元夜三首(其一)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朱淑真的情爱观是世俗的,她并不打算故作高蹈之态,不食人间烟火。她有一首《鹊桥仙•七夕》,反秦观《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之意,偏要说“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要的就是两个人长相厮守暮暮朝朝。这首《元夜》诗呈现的亦是俗世气象,与前边的《生查子•元夕》互为映照,“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是旧日情形,也是今日情形。“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这一句真实大胆,触目让人一惊,但我继而的感觉是心安,觉得这样好。真的很好。人生八苦已是悲哀,为此而不肯投入痴情的人不幸福,因不曾充分享受爱一个人的滋味;太过痴情的人也不幸福,因为那执着已变成另一种蛊,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朱淑真是如此孤独入骨的女人,太浓的愁绪需要排遣,太深的寂寞需要分担,太敏感的神经承受不住生之无奈,能接受一个新的人,爱并被爱,是应该为她感到欣慰的事。

  在卫道士眼里,这首诗似是坐实了她的不洁,自然又要骂她。她在别的诗里也曾淡淡地说:“莺莺燕燕休相笑,试与单棲各自知。”结果把罪名砸得更瓷实。今天应该怎么看呢?她写下这些文字,坦然,真诚,服从于内心。其实亦是贞洁,另一种意义上的贞洁。这种贞洁,无关婚姻,只关乎爱,忠于爱本身。茶花女是贞洁,安娜卡列•尼娜是贞洁,徳伯家的苔丝也是贞洁。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朱淑真正是这样。爱是她生命的重心,是她最难割舍的信仰,不管现实如何倾侧如何阻隔,她都义无反顾地一直奔向爱,即使匍匐在地,即使蒙尘染垢,她也虔诚恭敬一路朝拜而去。

  像安妮宝贝当年说:除了写作我无法生存。朱淑真是:除了爱情我无法生存。这当然是一种危险的状态,飞蛾扑火,不作他想,不肯寻找更多活着的理由,心里烧着一团猎猎的火,扑不灭便只有死。所以,丈夫发现之后,她被送返娘家,亲人责备,世人鄙弃,她选择的是——死。
  她是决绝的。
  对爱,她的姿态很低很低,直低到尘埃里。对现世,她的姿态却是高傲,断然不肯妥协。就像她吟咏的菊花:“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魏仲恭在序言里说。看来是投水自尽,倒应了红楼里曹公对黛玉之死的暗示,高鹗续书不曾写的那个结局:“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留一处青冢给谁呢,又无神瑛侍者为她泪洒相思地。连生前亲手编就的诗稿,也被父母一火焚之。天空没有一丝痕迹,但她已飞过,山川记得,大地记得,陪她走过几十载人生的四时万物记得。还有我们,一群后世读者,深深记得。

  颜色如花,命如一叶,中国历史上这样的女子灿若星辰。她们用短暂的绽放装点文学,被正统的道德家所诋毁,文字是她们的大爱,也成了她们的原罪。“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成何事,绣折金针却有功。”这首诗的题目叫《自责》。有人以为真的是朱淑真的自责,殊不知是针对“女子无才便是德”而发的愤慨,她生前饱受名教之苦,而身后诗稿被焚也是明证。她柔弱的身躯里又何尝没有“非无欲透龙门志,只待新雷震一声”的壮志?她,是觉醒的女性,是超前的女性,是孤独的先行者,也是幻灭的理想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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