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梦——我的五代生涯》
第54节

作者: 淡淡雨后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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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们三人只走得两个时辰光景,没到中午,便在官道上和一队数百人马的沙陀军不期而遇了。
  我大姑父他们哪里知道,为保卫陈州、剿匪平乱立下了赫赫战功的沙陀军,还没等黄巢彻底覆灭,便在河南呆不下去了。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沙陀军是从河东赶过去的,他们不可能带太多的粮草,到了河南后,只能朝当地的官军伸手要;而且,人家是跑过去帮忙的,要些吃喝,也算天经地义。问题是,陈州被乱军围困了三百多天,向赵犨将军要粮,显然不太实际;问周岌要,周岌却又一口回绝,说许州(今河南许昌)城里也没有余粮了;而中和四年的五月,朱全忠一手泡制了那起著名的“上源驿事件”,沙陀军跟宣武军已陡然变成了相见眼红的仇敌,汴州(今河南开封)当然更不可能给沙陀军提供吃食了。不得已之下,李克用只好悻悻然地下令部众按序撤离、返回河东。而沙陀军去时是从陕州渡黄河的,这要回家了,可不是还得从陕州走?于是,这边厢他们从陈州往陕州来,那边厢我大姑父他们从陕州往陈州去,即使想躲也很难躲开,早早晚晚,会劈面相遇的了。

  这碰到黑衣黑甲、高鼻梁、深眼窝、满脸卷曲胡子的沙陀军,我爹爹竟还万分稀奇,仿佛看到了猴子一样,傻傻地立在路边看。我大姑父当然听说过沙陀军抢掠长安城的故事,就慌慌地拉了我大姑和我爹爹,想朝路边的草丛里钻了。这不钻或者还好,一钻,可不就显得跟作贼心虚似地?沙陀军瞧得真切,几个丘八一拥而上,便把他们仨揪小鸡子一般揪住了。

  揪住后,沙陀军才不跟你废话,夺下包裹粗粗地看了看,便往路边草丛里随手一扔,然后,劈头盖脸一顿老拳,把人打了个懵头懵脑,接着,拿绳子圈羊套狗一样,把我大姑父他们仨的双手缚住,往骡子后面一牵,拉了就跑。往哪儿跑呢?当然是往北,朝陕州方向。
  这被缚住了,我大姑父他们发现,和他们相同处境的,原来已有近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衣衫褴褛、脸带菜色——不消说,这些人的命运,估计也和我大姑父他们大致相仿。
  这一道上可就苦不堪言了。牵在骡子后面,跑不跑已由不得你,你想停也停不下来,稍慢点都要担心摔倒在地;而沙陀军的汉话又普遍说得生疏,所以你还不敢胡乱说话,话说得稍快,他们听不明白,便会误以为你骂人或是图谋不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顿鞭打。可怜我爹爹才刚九岁,瘦得比一只猴子大不了多少,也只好寡白了小脸,气喘吁吁地跟了一路小跑。

  日期:2012-06-28 20:08:59
  太阳刚刚偏西,我爹爹他们便脸朝骡子屁股,“噔噔噔”跑回到了陕州。然而沙陀军并没有进城,城外远远地绕了一个圈,便径直跑到了黄河岸边。我爹爹在陕州呆了近两个月,这还是第一次看见黄河,正惊恐地看着这浊浪排空的宏大水面,沙陀军已驱赶猪羊一样,把他和我大姑父、大姑及众多的难民一起赶到了一只木筏上,挤在一群牲畜中间,强行渡河了。

  木筏行至河中央,风浪颠簸、烈日曝晒、外加牲畜散发出的浓郁气味,我爹爹吐得一塌糊涂,把我大姑父慌得手足无措,更把我大姑吓得泪如雨下。他们仨乱作一团且不说,边上一位中年难民,突然又如丧考妣地哀号了一声:“天爷呐!这过了黄河,以后还怎么回家……”他一起了头,众人悲由心生,立时也哭作一片,整条木筏直闹得像是一支出殡队伍,惹得首尾几位手执长枪的沙陀丘八哈哈大笑。

  行了将大半个时辰,木筏到了河北边,所有人也只能揩干眼泪上岸,在沙陀军的驱赶之下,继续向北胡跑。好容易熬到天色透黑,队伍终于停下了脚步,在一条水渠边上就地扎营憩息。可怜我爹爹一停下脚步,当即瘫软在地、人事不省。几个难民又是掐人中,又是捏虎口,忙乱了半晌,才悠悠醒转。强撑着坐起,看自己脚上,一双草鞋早跑得无影无踪,两脚板血肉模糊,鲜血混合了沙土,像是一对卤水里煮熟的鸭掌,细瘦的腿肚子则生硬如铁,用指甲狠掐犹然全无知觉,直如长在别人身上一样。

  唯一还像点话的,是有一个稚气未脱、刻意板出一副屠夫面孔的沙陀丘八,捧来一迭铁硬的干饼子,每人发一张,还有几粒盐巴。大家翻着白眼直了喉咙往下咽,再把头埋在水渠里狂喝一气,总算还不至于饿死。
  只一天,我爹爹就被折腾得几乎奄奄一息,但真地躺下了,却又一夜没睡踏实。照他的说法,这是他在逃生路上第一次感到如此受罪,比先前大寒天钻在草堆里受冻,还要难受数十倍:这眼皮重得能有千钧,头脑里却如同有一个小人在一刻不得闲地厉声锐叫,搅得恶梦不断;而那梦境,又总是重复着同一个景象,即有无数条腿,零乱无章,满天满野地狂奔,把个薄脆的睡眠,踩踏成了一地碎屑……

  日期:2012-06-28 20:10:40
  翌日天刚刚放亮,陡然一声号角响起,大家就又不敢再躺在那里了,有几个难民动作稍慢,脸上立时被沙陀军的鞭子抽出了数道血印。梗着脖子站定、眼巴巴地等那些沙陀军吃过早饭后,便继续上路。这一天,当然还是前一天的重复,还是脸朝着骡子屁股“噔噔噔”地乱跑。而积累了前一天的疲累,我爹爹根本不自信自己能否还可以硬挺着看到当天的日落了。

  好在老天爷帮忙。跑了不到一个时辰,突然间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望着天空中道道曲折如游龙的电光,沙陀军不愿、也不敢走下去了,遂就近找到一处小村落,歇了一个多时辰。待雨歇雷止,重新上路,烈日却比原先更胜了一筹,所有人都像被塞进了火炉子里,恨不能狗一样地吐出舌头来散热发汗,于是跑了不一会儿,见到一处树林子,沙陀军只得再次稍作休息。

  这样走走停停,我爹爹倒也马虎能缓过气来;只是队伍行进缓慢,走到天黑时,才走到夏县境内。
  可是歇了一夜后,第三天的天气跟第二天简直一模一样,也是一会儿风雨大作,一会儿骄阳似火,队伍还是只能走走停停、行动迟缓。因此这一天也没能跑多少路,刚刚走到曲沃。众多沙陀军卒的神色,终于变得焦躁起来了。
  第四天一早,沙陀军将队伍分作了两路:大队人马,径直向北;只留下五十来号士卒,押解着难民自曲沃转向,往东面走了。
  这一做法后来很让我爹爹感到疑惑:有点儿地理常识的人都清楚,沙陀军要回河东太原,自曲沃一直往北,经晋州(今山西临汾)走,是最近的一条路了。这些丘八押解着难民,为何却要舍近求远,朝东往泽州(今山西泽县)方向走呢?
  这也没有人给我爹爹作出合理的解释呀,所以,他也只有靠猜。按他的猜测,也许是那些沙陀军觉得押解着难民,大模大样、招招摇摇地穿过河中区域,不太好看,因此才想往泽州走的?因为泽州、潞州(今山西长治)虽然是昭义军的辖区,但在孟方立当上昭义节度使后不久,这两个州已然让李克用给夺了过去。那里既属于沙陀军自己的地盘,便也用不着遮掩回避的了。

  且不管那些沙陀军为什么要让难民转道向东走,反正这一转向,就又转出意外来了。人世间有太多太多的事,实在是只能用“阴差阳错”来作解释的。
  日期:2012-06-28 20:12:49
  还是由于天气原因,从曲沃往东走的行进速度,也不是太快。亏得不是太快,我爹爹那颤悠悠、悬乎乎的生命之线,总算没被扯断——他要是没了,哪还有今天的我和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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