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云咏絮斗芳华——古代才女评传》
第54节作者:
清扬婉兮阿湄 日期:2011-10-11 10:09:24
簪花初欲罢,柳外正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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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来与去,如云出岫,如花落水,似是无心,又似是机缘,有莫可名状的惝恍。
叶小鸾的出生地吴江,山水如画,风物清嘉。江苏本就文教昌盛,吴江更是多闻弦诵之声,久负科名之盛。吴江叶氏,名门望族,明清两朝中进士者8人,纵跨七代,所谓“七世进士”,在此之外的举人、贡生更是济济簇簇。吴江沈氏,阀阅世家,中进士者有9人,仅万历年间同一辈人中即有5人先后中进士,被誉为“沈氏五凤”。五凤之中,沈琦、沈珫、沈珣是三个亲兄弟科甲蝉联,故而乡里又另称“三凤”。这两家名望既高,关系又密切,当时的人便把他们相提并论,评价为:“沈氏一门,人人有集;汾湖诸叶,叶叶交光。”
叶小鸾的父亲叶绍袁,即是叶家“七世进士”之一,做过国子助教,官至工部主事。生有奇慧,博览群书。少有才思,工于诗赋。为人散淡,不耐做官。因不齿魏忠贤擅权祸国,遂借母亲年老为由告归,坚决不肯再出仕,以隐居汾湖与妻子儿女歌咏酬酢为人生乐事。
叶小鸾的母亲沈宜修,字宛君,是沈家“三凤”之一沈珫的女儿。沈珫曾任山东东昌知府,廉洁自律,颇有政绩。年老退休的时候,兖州士民攀车罢市挽留他,他改换衣服才得以悄然离开。沈珫好禅理,志趣不在文学,子女却都钟情于文学,在诗词曲赋各领域皆有建树。沈宜修,即是明代著名才女,沈、叶两族女性作家群的核心人物。自宋以后文人称道女诗人,动辄以李清照作比,其实大多相去甚远,真正算得上相近者,当首推沈宜修。看她的小令《忆王孙》:“天涯随梦草青青,柳色遥遮长短亭。枝上黄鹂怨落英。远山横,不尽飞云自在行。”绵邈空灵,轻清俊逸,着实令人赞赏。
叶沈联姻,吴江盛事。沈宜修嫁叶绍袁,更是白雪红梅,风花偕老,如明代成化斗彩瓷的好,极艳,艳得照眼,却又疏雅有致,教人叹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釉上彩了。钱谦益的《列朝诗集小传》中也说:“宛君十六于归,琼枝玉树,交相辉映,吴中人艳称之。”叶沈二人婚后,于人伦是夫妻,于感情是友朋,一个研读书卷专心举业,一个在旁陪伴切磋琢磨,可诗文酬唱,共赏烟霞,可考证品鉴,把玩金石,还可参禅论道,机锋交捷,即使谈的是柴米琐事,也仿佛别有一种趣味——从他们自己的文字记载看,甚是和谐美满。
叶绍袁是那个时代很难得的男人,没有大男子主义,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偏见,懂得欣赏沈宜修的好,既爱且敬,美之赞之,以有妻如此而为荣。他有一句很出名的话:“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而妇人亦有三焉,德也,才也,色也,几昭昭乎鼎千古矣。”将女子的德、才、色,与男人的立德、立功、立言并举,同列为三不朽,树起一种新型的女性理想人格,蕴含着极为可贵的男女平等意识。叶绍袁的母亲对沈宜修流连诗词很是不悦,一听说她吟诗即变脸作色。但有了叶绍袁的支持,沈宜修便有了相对开阔的空间,在持家之余创作出大量诗词,与妯娌、侄女、亲戚姊妹吟咏唱随。再加上叶沈两族累世通婚,关系交错连环,文化积淀深厚,渐渐地,便形成了一个以沈宜修为中心,包括沈氏与叶氏的家族女性创作群。
这个女性创作群,在沈宜修一辈的前后五代间,一共涌现出28位有诗词及戏曲作品流传后世的女性作家,仅沈宜修同辈就有9人,受之影响的下一辈则有12人。更为可贵的是,这个群体拥有一种开明的女性文学观,不像前辈女作家那样以为词翰非女子事,避讳自己的创作。诗文于沈叶闺秀们就是生命的内在需要,如春风吹开桃李花,兴之所至,自然而然。她们感风吟月,题花赋草,裁云咏絮斗芳华,高兴时也会停了机杼,罢了女红,比赛作诗,看谁的句新,谁的韵险,谁能拔得头筹,端的一派文士风雅。她们追求女子的才德并举,也不讳言色,在诗词中盛赞女子之美,对女色有自我欣赏与认可,并认为少女的春情、春心是生而为人的天性,书写并歌咏之是一件赏心乐事。她们是远离现世,自己建筑了一方精神空间,在里边解放自自己,释放自我。放在整个明朝乃至古代文学史里看,你都难以想象会有这样一个女子群落,这么有独立思想的一群女性,她们生在一个孱弱的时代,身体也大多孱弱,然而她们有超前的女性意识,思想不但不孱弱,反而健康明亮。
墨子见人染丝而发感慨说:“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每一个生命来到世上,都是一束洁白的丝,染苍或者染黄,取决于世界赋予他的最初色彩。叶小鸾出生时,眼里看到的便是家庭温馨,父母和睦,人人爱读书,个个能诗文,环绕她的是一群清雅脱俗的女子,真好啊。她张开清亮的眼睛看这一切,这一切便进入她的心灵,最后成为她的一部分,陪伴着她,直至生命的尽头。
小鸾字琼章,又字瑶期,是沈宜修的三女儿。6个月大时,被送到沈家,由舅父沈自征、舅母张倩倩抚养。沈自征是著名曲作家,其才不在大才子徐文长之下;张倩倩是沈宜修的姑表姐妹,也是当时有名的才女。张倩倩所生三子一女均早夭,故而沈宜修送小鸾给她做养女,小鸾也因此得到叶沈两家的文化沾溉。周岁的时候,沈宜修归宁,看到小鸾颖秀可爱,还听到张倩倩夸赞说:“是儿灵慧,日后当齐班蔡,姿容亦非寻常比者。”这是预言小鸾日后能追上班昭、蔡文姬之才,而姿容也有非比寻常之美。小鸾的聪慧确实惊人,《离骚》那样古奥的长篇诗作,她4岁能诵,并且教不数遍,即能解文意。之后,舅母又教她识字,隔日故意拿错字试探,小鸾诧异地说:“非也,母亲有误耶?”这份天赋,就是今人所谓的神童恐怕也难望其项背吧?
小鸾10岁这一年,正值父亲叶绍袁高中进士,而沈家那边,舅母张倩倩的病体每况愈下,小鸾因此被送返叶家。斯时天气初转寒,小鸾一人对着青灯夜坐,不知是暂时不能适应自己的家,还是内心担忧舅母的病情。沈宜修前来探看,只见栏外风摇翠竹,其声萧萧,帘前月明如昼,一室寂寂,小小的人儿已不知坐了多久。她便对小鸾说:“桂寒清露湿。”这既是应景语,也是委婉的说法,露寒湿气重,久坐易伤身,要女儿早点歇息。小鸾应声对曰:“枫冷乱红凋。”才思殊为敏捷,对得也精巧工整,做母亲的心里便有几分欢喜。后来,沈宜修还在为小鸾所做的《季女琼章传》里提到这件事,说女儿有谢道韫咏絮之才。但那时小鸾已经亡故,所以在这段话之后,沈宜修又来了一句:“悲夫!岂竟为不寿之征乎?”其实,我在读到“枫冷乱红凋”时,心里便已别地一跳,且叹且惊:10岁的孩子,大多还在懵懂玩乐中,她竟已能从时移物换间感知生命的凋残,一个“冷”字,一个“凋”字,道出人世无常,何其清冷的况味,何其敏锐的体悟。
春日晓妆
揽镜晓风清,双蛾岂画成。
簪花初欲罢,柳外正莺声。
这首诗下,有叶绍袁的注:“时年十二岁,初学遂有此等句,真是夙慧,岂在垂拱四杰之下?”垂拱四杰,即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武则天当政时期(垂拱,一般算作武则天的年号)名满天下的四大才子,皆早慧。骆宾王7岁咏鹅的传说家喻户晓,卢照邻少即被视为相如再世,杨炯、王勃则是被地方官举荐至朝廷的神童。
叶小鸾此诗,清俊雅致,灵动活泼,读来只觉得字如人面,那镜里红颜朝霞初染,那一双蛾眉出自天然,那鬓边簪花是灵心里的一点随性,而那柳杨阴外婉转鸣啼的黄莺莫不就是她自己?啼音初试,却已惊动一个春天,烟雨洒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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