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8-07 14:50:59
今天,李纯,不,唐宪宗要出殡了。
在长安人的目光中,素服的长长队伍走出了那座凶宅,缓缓朝金帜山而去。阳光下的青山犹如悬帜,凝固在风中,因此得名。李纯为自己营造的景陵座落于此。我站在通化门下,望着眼前这群无精打采的送葬人,心里满是感慨。我知道,唐朝最后的春天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玄都观灿若云霞的桃花早就没有了,连菜花也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暮春,我的荼蘼花还会开么?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猛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裴家女眷。裴通远是我的朋友,出身名门,但只当过一段时间的集州司马。他贪慕长安的繁华,不喜欢到外地任官。我们相识有很多年了,在长安常有往来,几乎到了熟不拘礼的地步。所以,我跟他的妻女也很熟。
等到送殡的队伍消失在长路尽头,再也看不见,暮色已浓。裴家的女人们意兴阑珊,上车回家。我骑着瘦马跟随在车后,与她们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刚离开通化门,我们突然想到才意识到,快到长安宵禁的时间了。衙门的铜漏“昼刻”尽时,六百声“闭门鼓”刚刚擂响。在次日黎明五更三刻擂响四百下“开门鼓”前,谁都不能无故在里坊外的大街行走。否则,按《宫卫令》就是触“犯夜”之罪,会被巡夜的金吾笞打二十下。
裴家在崇贤坊,离通化门距离可不近。裴通远的妻女慌忙催促家奴驱车快走。才到平康北街,她们突然看见一个白发老妪,不知什么时候,踉踉跄跄,徒步跟在车后。车到天门街,夜鼓报时的声音终于响起。长安里坊的门就要锁了。裴家的车马走得更急。精疲力竭的老妪眼看就追不上了。车上的青衣老婢和四个少女遥遥地问她:“你住在什么地方呀?”
老妪气喘吁吁地说:“崇贤坊。”
车上的少女们有些诧异,怎么是张生面孔。不过,她们还是好心地说:“同在一个里坊,就上车坐一程吧。要不然,免不了被金吾一顿鞭笞。”
马蹄轻捷,终于在坊门闭上前的那一刻赶回了崇贤坊。气息渐平的老妪连连道谢。下车前,她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送给裴家少女们。少女好奇地打开锦囊,朝里一看,是白罗裁出的四幅面纱。在唐朝,女人出门喜欢带青面纱,而白面纱是给死人带的!
她们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起来,忙不迭地把锦囊丢在路上。我猛一回头,暮色苍茫,把路上的人影一点点磨洗掉。白发老妪鬼魅般消失在空气中。
此时的长安,一派“月落空城鬼啸长”的凄凉景象。
十天后,长安流传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裴通远家四位豆蔻年华的少女一夕之间,神秘地死去(1)——就象《喻世明言》里的郑夫人所说的那样:“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杂。”我们信以为真的历史早就幻象铺陈,鬼影流窜。种种鬼话,组合出一个充满虚构的世界。
这个世界的新主人,就是杀死了父亲的李宥。对权力的欲望,还有各种各样的势力,都在怂恿他把苍白的手伸向一柄鲜血淋漓的刀。李宥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父亲已经老了,英明神武已成过去,他变得狂妄、暴虐、宠幸佞臣和方士……总之,父亲已经不能延续王朝中兴的美好时光。与其让王朝复兴的梦想充当父亲的殉葬品,不如让年轻的自己来取代衰老的父亲,带领一个时代重回盛唐。
可我知道,李宥根本不能与他的父亲比肩。
没有远见、没有手腕,一个有为的帝王应该有的一切他都没有。李宥注定要被这样或那样的噩耗困扰:卢龙兵变、成德兵变、魏博兵变,还有武宁、浙西、宣武和昭义……父亲苦心经营十多年取得的成就很快就在李宥的手上葬送干净。他只能让灵魂囿居在酒杯中。
在一个寒冷的日子里,李宥为了消磨难捱的时光,和一群阉人打起了马球。突然,一个小阉人不小心,猛地从马上栽了下来。头撞在地上,鲜血四溅。李宥胯下的骏马受到这意外的惊吓,嘶溜溜一声长嘶,人立了起来。就在这时候,李宥惊惶地睁大了他的眼睛,仿佛看见什么似的。
我望着李宥象坠落的陨石,重重地摔在尘埃里。
李宥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了裴家少女手中的四幅面纱么?后面掩藏着血迹斑斑的脸。一定是的。大明宫这座凶宅里隐藏了太多的灵异和古怪。否则,骑术上乘的李宥又怎么会因为如此常见的趔趄而受到惊吓!从此,李宥卧床不起——他在等待死亡。现在,一段冗长的等待即将结束了。天子听得见死亡的足音由远而近……
李宥要我帮他预测未来。可他哪有什么未来?!
喜欢传播宫闱秽史的小阉人们告诉我,一年来,身染沉疴的天子靠疯狂游戏来消耗生命的最末一段。我能想象,他枯瘦的手像一尾鲇鱼,游在死绿的藻海里,带着阴冷的意味,无声无息地,穿过朝廷命妇们的华丽衣裙,一直探向她们身体最深处……女人的裸体在他的抚摸下觳觫,仿佛刚刚栖定的蜻蜓的翅——缠绵和污秽、快感与绝望,交织成翠衾玉枕间一个又一个销魂时刻。李宥是如此痛切地祈求灵魂在极乐中死去;高丨潮丨退却后,肉体却总在倦意里苟延残喘。
在历史上,有所谓“脏唐乱宋”的说法。这个家族床第间的荒唐淫乱,有着久远的历史:玄武门下血迹未干,唐太宗(李世民)已迷醉在兄弟遗孀的胴体上;等他自己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时候,儿子唐高宗(李治)正在香气馥郁的厕所里,和他的才人春风暗度;唐玄宗(李隆基)贪恋儿媳杨玉环的丰腴肉体,风月旖旎的长生殿内演绎着疯狂的暮年欢爱……道貌岸然的朱熹带着鄙夷的口吻下了个结论:“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
骨子里隐藏至深的乱伦渴望,可以追溯到祖先的风流基因。可历代祖先在天有灵,也永远无法理解,李宥究竟从青春不再的肉体上得到什么乐趣?只有他执着于不伦的游戏。欲望直接指向一具具苍老的女性躯体,与爱情和青春无关。纡身其下的老妇人们从李宥身上嗅到死亡的气息。金兽炉里,甜腻的暖烟让人眼帘沉重。香风暗流时,绵软的肉体帮他找回了四年来所有错失的睡眠。从弑父的可怕黑夜后,李宥失去了太多。他倦极了,只想永远地睡去
——在这座凶宅里,这种死亡最为平静。
(1)改自《集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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