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8-08 20:20:38
第六章:谋杀局外人
唐穆宗(李宥)死了。
阉人又一次偷偷地聚集到绣幔云屏后面,窃窃私语。右神策军中尉梁守谦、枢密使王守澄,还有我们认识或不认识的阉人们,在酝酿一个阴谋,要把唐穆宗的母亲郭氏推上珠帘后的玉座,用一个临朝称制的太后来取代太子李湛(唐敬宗)。
自从武韦之乱后,王朝再不曾有太后垂帘听政。怎么在多年后的今天,阉人们会突然想起这一出?几年前,为了保住儿子岌岌可危的地位,郭氏联手梁守谦、王守澄,发动元和宫变,杀死了唐宪宗(李纯)和左军中尉吐突承璀。她还把王守澄、梁守谦的党羽刘承偕收为养子,巩固双方的关系。所以,郭太后与阉党素有渊源。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守澄、梁守谦等拥戴郭氏临朝的消息还是象“宫槐散绿穗“,飘出了大明宫的墙。多少颗心骤然紧张:阉人有这样的实力。
森森宫墙外,梁守谦帐下的神策军刀露刃、箭上弦,铁甲闪烁着扑朔的青光……
风闻此事后,郭钊是最紧张的一位。当他走进我的小院时,神情紧张而颓丧,仿佛头脑就象要爆炸了一样。郭钊问我愿不愿意为他占卜一下凶险。我把蓍草取了出来,想了想,又收了回去。因为,国太舅的眼神告诉我,他已经有答案了:郭钊生怕垂帘听政的虚假荣耀蒙蔽了妹妹的眼睛,没有看到本相。
女性曾经在王朝的历史上留有大手笔。从武则天(武曌)、太平公主母女到韦氏、安乐公主母女,到杨贵妃,再到在唐肃宗(李亨)的皇后张氏,还有唐顺宗(李诵)身边的牛昭容,她们的命运早已不可逆转地呈现出明显的式微走势。无论郭氏手腕如何高明,她都没有武则天驾驭大局的能力。郭钊对阉人的如意算盘一清二楚。当今天子李宥一旦驾崩,他的长子李湛即位是顺理成章之事。正因如此,权阉担心李湛对他们没有感恩之心。他们宁可把一个不恰当的人选推上含元殿的宝座,换来对方的感恩戴德。王守澄、梁守谦眼中,郭氏就是这样一个人选。这样一来,郭太后,还有她身后的整个家族,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很难想象,在经历了血腥的武韦之乱后,士大夫会甘心接受“女主天下”的事实。权阉们也不会真心地支持郭氏。在他们眼中,太后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提线傀儡。
武家惨遭清洗的一幕,仿佛就在郭钊眼前。就在我的书案上,他用发抖的手,急急写下一封信,派人秘密送进宫去。在信上,国太舅沉痛地告诉妹妹:如果她答应阉人,自己只能辞去官爵,带上家眷,离开长安。他要躲避血腥的权力游戏。
郭氏用颤抖的手收起了信笺,泪流满面。郭钊看到的,她也很清楚。经历了丈夫死亡前后的种种血腥后,这个女人厌倦了阴谋和权力。安然地扮演慈母和慈祥的祖母,已经让她很满足了。郭氏宁可隐身兴庆宫,而不是再一次被推到珠帘之后,阉人们草拟的制书,被她一点点撕裂了。
深宫的云翻雨覆,李湛一无所知。他被人领到太极殿东序——是年,他十六岁。生活的根本性变化,是这一年龄还不能够真正地理解的。
可是,父亲留下的是一个残局。李宥在位四年,葬送了李纯开创的“元和中兴”局面。人们的心中充满了伤感。是南柯,还是黄粱?老槐树下,邯郸道上,“伤心一觉兴亡梦”之后醒来了一个王朝。那是一种很难用语言准确形容的悲观情绪,带着点苟且的味道,在长安城氤氲不散。就如我白昼沉睡在那个开满荼蘼花的深深庭院,几度浅梦后,惊醒过来才见一窗夕阳,此时此刻的苍凉一定很接近我要描述的沉重情绪。那么,九重之上的天子又如何承受他所不能承受之重?
也许,苍凉时分,让一个懵懂的孩子垂拱九重,成为至高无上的帝王,是上天别出心裁的仁慈——他无知,所以他无觉。李湛不会在暝钟暮鼓里凭吊那本已不堪回首的往昔,也不会为局势严峻心急如焚。黄昏,只是他游戏的时分——在王朝的夕阳残照里,蹦蹦跳跳地,跑来了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少年。
“今天,父皇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让我把加缪的《局外人》开篇那句话改动一下人称,就适用于李湛了。在父亲的棺椁前,他木木地看着面前无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无数供他挥霍的物以及无数好听、好看、好玩的……身体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款待。突然,有了一种新鲜、被释放的张扬感,一种真正发乎内心的狂喜。
几年前,祖父不明不白地驾崩的时候,父亲第二个月就偷偷溜到丹凤门欣赏百戏。李湛连出殡都等不了,就疯狂地投入迷人的游戏。大明宫洗刷了祖父的血迹,消散了父亲的呼吸。李湛心中,没有给悲戚留下哪怕一丁点的空间。刚入殓的父亲,和他一样,不过是另一名游戏者。游戏者总有兴尽离场的一刻,是不会也不需要悲伤的。更何况,正是父亲的出局为自己的入场腾出了位置。
李湛忍不住纥地笑了。
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句话:“在我们的社会里,任何在母亲(父亲也一样,甚至在父权语境下更是如此)下葬时不哭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险。” 这是加缪自己在概括《局外人》的主题时说过的话。看似荒唐的说法中蕴藏着一个残酷的判断:触犯社会基本法则的人必将受到社会的惩罚。这个社会需要和它一致的人。一切背弃、反抗和嘲弄,哪怕是无心的,都可能给主人公带来厄运,都有可能让《局外人》中的检察官说:“我向你们要这个人的脑袋!”
社会向局外人莫尔索说过的话,会不会原封不动地向我们的少年天子再说一遍?
李湛永远不会懂得:父亲的肉体放纵,羼和着政治上完败后的无奈。声色歌舞可以化作骤风繁雨,充斥着他的最后时光。但是,只要游戏有些微间隙,生命底里的一丝苍凉便又从肉体欢乐中百折千回、一缕不散地透了出来……带着自我怨怼的狂欢是不彻底的,有明确的悲剧意味。所以,父亲永远无法接触到快乐的本质。
李湛就不同了。他的游戏是单纯的,从游戏中得到的快乐是纯粹的——政治角色的转换,对他来说,仅仅意味着生命的游戏换了一种形式。所以,大明宫的游戏更多了:蹴鞠、相扑、斗鸡、杂技……还有父亲喜欢的蚩尤戏和波罗球。连神策军也被调来捕鱼和开凿赛龙船用的凝碧池。《旧唐书》也认为,“以文惠(唐穆宗李宥的谥号)骄诞之性,继之以昭愍(唐敬宗李湛的谥号),固其宜也”。从这个角度看,李湛的确是父亲最为合适的继任者。
对王朝来说,这不过是不堪承受后的依然故我。
日夜不息的游戏消耗了少年天子太多的精、气、神。每到“鸡人唱绝残漏晓”的时分,李湛才刚刚结束一夜狂欢,在锦被中酣然入梦。可早朝的大臣们正等侯在寒冷砭骨的五更风中。他们在紫宸门外翘首鹄立,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如果是春和秋还算好,如果遇上三伏天的酷暑或者数九寒冬的风雪,年迈的朝臣经常在长时间的等候后昏厥过去。就算等来上朝,又能怎样?一定象传统戏曲所描绘的那样:“一声清跸卷珠帘”,接着有人捏着嗓子喊一声:有事出奏,无事退朝……充满了戏剧舞台上的娱乐精神。
日上三竿还高卧在荼蘼花小院的我很可怜这些大臣。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突然明白,他们自得其乐。
蚁聚紫宸门外的满朝大臣,可能从来没有指望过那个其实可有可无的孩子。可他们希望李湛能泯灭他自己可爱的和不可爱的个性,去扮演他们预先设定的那个角色:芸芸众生名义上的庇护者、权力机器形式上的操控者和道德生活的表率……要把天子塑造成那个傀儡,最常见的方式就是劝谏。不幸的是,精英的两面性,使他们将这当成了难得的表演机会。
奸相李逢吉的爪牙刘栖楚是表演最到位的一个。
刘栖楚是一名言官。这种清贵的职位,原本只有士族出身的进士才能担任。刘栖楚却是一个从吏出身的低品官员。可李逢吉看中了他语言凌厉,是搏击政敌的工具。在殿堂上,刘栖楚摆出一副预备死谏的架势,对李湛荒废朝政大发议论。说到激动的地方,他用额头猛叩龙墀,血流满地,“咚咚”的响声连阁外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人们都被这么投入的表演给惊呆了。李湛连连挥手,请他先退下去。没想到,刘栖楚捧着血流满面的头,站了起来大喊:“不用臣言,请继以死。”
血肉模糊的狰狞把少年天子吓坏了。可是,只要我们认真地分辨,就会发现他和李逢吉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闹剧演得有声有色。
有宰相的悉心呵护,刘栖楚当然不会获罪,短短数年,一个俯身为人鹰犬的小人物就靠廉价的劝谏,轻而易举地赢得了人格优越感,赢得了高官厚禄。于是,李渤、高釴、张权舆……还有李逢吉,争先恐后地哓哓进谏。我的脑海里响着《红楼梦》里贾宝玉的声音:“那些须眉浊物只听见‘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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