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面人生——国史十三人物传略》
第45节作者:
嵩阳云树 日期:2012-08-06 07:59:30
九
王阳明号称有明历史上“立德立功立言”第一人,其在思想史上的成就是为“立德”与“立言”。而“立功”概是指,平定江西、福建、广东、湖广等地的民变,以及消平宁王朱宸濠叛乱。
尽管“立功”是王阳明“立德”与“立言”的实践,亦符合他所倡议的“知行合一”。但鉴于本文的主旨——意在揭示其角逐心灵的曲折过程,便无法周全的叙及“立功”一事,虽不免有点遗憾,也只得等有机会时再说了。
自正德十一年(1516)年以来,王阳明书生振旅,戎马倥偬,未遑暇时。然师友之道未尝一日中辍,四方学者亦辐凑云集于其驻扎地——江西上饶,以至宽敞的“射圃”都容纳不下这些人,于是修濂溪书院以居之(正德十三年)。
历经这么多年的磨难与多事,王阳明益发坚信“良知”真足以忘忧患,出生死。他不无感慨地说:
“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眼法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辟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没溺之患矣。”
自是随时随地以“良知”之教喻人。
王阳明教诲门人弟子,方法极为独特:语意务为简古。长话短说,短话精说,能不说的坚决不说。反对说话太多,反倒使简明的道理越说越糊涂,“莫若简易其词,略指路径,使人自思得之,更觉意味深长也”。
前文提到的那个王艮,很有个性这个人。听说王阳明在江西讲学,遂身着当时已然绝迹的“古服”前来拜访,却是站在门口逡巡不进门。王阳明亲迎入内,却又不客气地一屁股端据上坐。
然而在接下来的谈话过程中,这个古怪的人有了戏剧性的转变。先是“辩难久之,心稍折”,于是“移其坐于侧”——不敢再堂而皇之地坐主坐了。而后论毕,乃叹曰:“简易直截,艮不及也”,竟下拜称弟子。
此后王艮铁心追随王阳明。王阳明病逝后,王艮一路哭着前去迎接灵柩,并一路哭送其返回故乡。
嘉庆三年(1524),王阳明讲学会稽“稽山书院”,门人日进之盛,蔚为大观。
浙江海宁有个叫董的人,以能诗闻于江湖,年六十八。一日来游会稽,闻王阳明讲学,于是很行为艺术地以扁担挑着他的盆盆罐罐,以及精心所作的诗卷,来访。
瞧这个架式,必定又是一个怪人。果不其然,一进门,董诗人即直趋上坐,和王艮一样不客气——当时王艮亦在座中听讲,见此情景,不知有何感想。
王阳明瞧这人气质非常,非但不跟他计较,且还礼敬有加。礼了几个日夜之后,这位董诗人突然跳将起来,“强纳拜”。拜谁?自然是王阳明先生了。
因与徜徉会稽美丽的山水之间,董诗人“日有闻”,忻然乐而忘返。
家里的子弟朋友,等了半天不见这个老头回还,递话说:一大把年纪了,何苦拜后生作先生(王阳明时年五十三)?董老头老实不客气地反击:我正庆幸逃离苦海呢,何苦之有!
“去矣,吾将从吾之所好”,他最后说,遂自号“从吾道人”。
王阳明在“稽山书院”讲学,这样的弟子“环坐而听者三百余人”,所谓“聚八邑彦士”者。
日期:2012-08-08 08:05:22
十
是年八月中秋,月明如昼,又一个适宜雅集放歌的好季节。王阳明与门人在侍着百余人,来到碧霞池,因为那里有今夜的狂欢。
酒半酣,歌声渐动。
已而,或投壶聚算,或击鼓,或泛舟。
王阳明并不喝斥诸生的东倒西歪,以及醉在碧霞池,只为那是真性情的流露。于是,退而作诗以纪之: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
孔子一次与诸弟子闲坐,子路、冉有、公西华各言其志。孔子扭头看了看曾点。曾点放下手中的活——舍瑟,说:
“暮春者,春服即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晚春时节,着春装,约上要好的几个人,无法无天地游荡在迷人的阳光与春江之间,这就是我的志向。
孔子说了一句:吾与点也。
此时的王阳明,慨然有夫子之志。他是要门弟子有如曾点,事情不可以干得不漂亮,但俗世的杂念与焦虑,可以少一点,也应该少一点,所以“此心光明”。
——这是王阳胆逝世之前,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这些门弟子后来果不负王阳明的厚望,大肆发扬王氏“心学”,计有浙中之王学、江右之王学、南中之王学、楚中之王学、北方之王学、粤、闽之王学,以及别出之王艮诸派。以故,《中国文化史》一书肯定地说:
“明儒之学,一王阳明之学而已。”
王氏之学所以有如此之发力,很大程度上得归因于其矢志发掘师友之道,以及对它的成熟经营。嘉靖四年(1525),王阳明即定会于(余姚)龙泉寺之中天阁。
在一篇“书之于壁”的文章中,他详细阐释了所以要定期相会的原因,以及师友之道的相处方法。言辞恳切,并且意味深长地将目光放在了久远的身后。因此,我称之为“中天阁章程”。
好的制度不能只是墙上的展品,因为那是每个人心里的约定,也是共同的遵守。“中天阁章程”甚至可以成为现如今茶庄里的“品茶之道”,这就是它的深远影响。
王阳明深情地“切望诸君勿以予之去留为聚散”,虽然大家都很忙,但每隔一段时间——每月的初一、初八、十五、廿三四天定为生徒聚会的日期——“亦须破冗一会”,“勿在诱掖奖劝砥砺”。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断断是成不了事的。
这么多年的人生阅历与心灵体验,他认为,这样的相处之道是合适的:“大抵朋友之交以相下为益,或议论未合,要在从容涵育,相感以诚,不得动气求胜,长傲遂非,务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其或矜己之长,攻人之短,粗心浮气,矫以沽名,讦以为直,挟胜心而行愤嫉,以圯族败群为志,则虽日讲时习于此,亦无益也。”
这就是王阳明的苦心经营。
成功是会产生敌人的,这正如思州守无法忍受王阳在龙场驿的逍遥自在一样。对于王阳明的挑战学术权威——理学,并且传布日广,惊起骂声一片,那是肯定的。骂得不够过瘾还要跳将起来攻击,“异端邪说”于是乎顺理成章地成为“心学”的另一个标签。
面对此情此景,门人弟子象多年前的诸夷一样愤怒,王阳明先生却用微笑化解了这种愤怒:
“四方英杰,各有异同,议论纷纷,多言何益?”
这很象一个得道高僧,事实上,他只是一个道理通明的读书人。
悟道之后的王阳明,一直活在天堂,因为此心天堂。
王阳明后来将这天堂般的见地,传授给了他的两大弟子:王畿与钱德洪。
王畿是绍兴人,首开浙中学派。钱德洪是王阳明的同乡——余姚人,王阳明定会中天阁,常由他来主席,人称“王学教授师”。
嘉靖六年(1527)九月初八日夜分(后半夜),这是一个可以任意翻版的时刻,中国哲学史上却发生了一件无法翻录的大事,这件事情后人无限敬仰地称之为:
天泉证道。
是夜,王阳明避开众人,将两大弟子召至(绍兴)天泉桥。他的举动如此之出奇,以至连我们都感觉到其中的异样:一定是发生了不一般的什么。
是的,就在此前,王阳明再次受命前往两广平叛,因为那里的土酋不老实到兴兵作乱。此时的王阳明身体状况已经糟,糟到他竟要狠心放弃效力于国家的机会。问题是,当时的立朝诸公,似乎集体失策于这些棘手的事,当然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王阳明。
行前,他有几句贴心话,要跟贴心人说。
人生确有一种器械根本无法抵达的能力,它叫预感。预感到不祥是因为这样的场面,逼真得就象在立遗嘱。而王阳明接下来的话,证实了这两大弟子的不安:
只要你们细心参悟得这几句,此生我便无有任何遗憾了——吾学更无遗念矣。
一定是夜清如水,不远处的枝丫上,也一定有露珠的存在。王阳明独立天泉桥,他的嫡派传人跪着。于是,传说中的醍醐灌顶,如露入心: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这就是王阳明一生的光明——“天泉四句教”。
一年之后——嘉靖七年(1528)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时,已然完成历史使命的王阳明,病逝军中,时年五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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