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通常认为林冲是梁山好汉里最富悲剧色彩的一个,这当然没错。但如果算上心理折磨,我觉得起码还可以加上宋江一个,施公用这种极其辛辣的笔法赤裸裸的嘲讽这个政府的腐朽,社会的黑暗,更极端的讽刺是,舍命相救这个活菩萨的,偏偏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们。
人,是有七情六欲的,即使是圣人们也不能免俗,一旦他们的感情受到重大伤害后,爆发出来的愤怒往往能摧毁一切良知。比如——
也许是中华史上最有资格称为千古一帝的唐太宗,在与刘武周的战斗中,一怒之下,迁怒百姓,血洗夏县,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也许是五代史上最英明神武的周世宗柴荣,因攻城时己方伤亡惨重,在城破之时屠城报复,楚州城血流成河,其中一个被士兵们砍掉脑袋的妇女怀里,她怀里的一个孩子还在叼着丨乳丨头……
也许是史上少有的清廉爱民的郭威,在丧子之痛下,一举攻入开封,纵容自己手下的军士城内烧杀抢淫10天,整个京城几乎成为一片空城……
而电视里表现得盖世无双号称还想再活五百年的康熙大帝,更是在他征服汉人的过程中,高兴就剽掠,不高兴就屠城,老百姓的头颅简直比蝼蚁还不值钱。
就算是那个最富有同情心的大宋缔造者赵匡胤,他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不说杯酒释兵权的纵污政策使王全斌屠川,就说在宋江被判死刑的这个叫江州的地方。当它还曾经属于南唐时,因为顽强抵抗,赵匡胤手下大将曹翰的一声令下,满城百姓的头颅滚滚而下,有老的,有小的,有男的,有女的,有八十岁的,有不足月的,更有一尸多命的……
屠城,杀降,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传唱里,多少无辜百姓,成为的帝王们一泄私愤下的冤魂?多少无辜百姓,成为英雄们激励下属士气的奖品?多少无辜百姓,在军士们的原始兽性下被蹂躏粉碎。
甚至,有时候他们连人都算不上,只是和骨烂,烧把火,两脚羊的军粮。
我一直觉得施公把宋江的命运转折点安排在江州,而命运落脚点安排在楚州大有深意。江州和楚州是什么地方?柴荣时代,下令屠城的就是楚州,满城百姓杀得所剩无几。赵匡胤时代,曹翰下令屠城的就是江州,满城百姓基本被屠戮干净。在距离宋江最近的两大明主时代,这两座城市是被刽子手们泯灭人性的生灵涂炭记录,是伟大帝王们征服江山背后血腥罪恶的明证。
施老爷子熟读史书,且自身还参加过农民起义军,想必对士兵军将们攻城略地时的一贯作风,以及百姓们城破人亡的惨状,认识度远比我这个数百年后孤陋寡闻的家伙深刻太多。
所以他老人家把他乌托邦一样的思想寄托在他这个倾注笔墨的黑三郎身上,通过与他最近时代的两大帝王间的对比来烘托出宋江的博大。在江州,宋江遭遇了人生最大的磨难和屈辱,但他反了之后从来没有对江州军民进行报复。而在楚州,书中的描述更是说明一切——且说宋公明自从到楚州为安抚,兼管总领兵马,到任之后,惜军爱民,百姓敬之如父母,军校仰之若神明,讼庭肃然,六事俱备,人心既服,军民钦敬。
说宋江是施公的乌托邦思想,是因为像宋江这样活佛一样的造反领袖在历史上简直不可能存在——穆家庄上,这个被命运之神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充满冲天怨恨,他本应该至少像萧峰一样红着双眼在聚贤庄好好的发泄一番,从帮中兄弟杀到少林高僧,从江湖游侠杀到天下名士。他本应该至少像谢逊一样无所顾忌的破口大骂,从玉皇大帝咒到五道将军,从嫦娥仙子咒到九天玄女。然而,这个被武侠迷们所痛恨的宋黑三,仅仅是这样对他的盗贼兄弟们冷静的下达了他的复仇命令::“只恨黄文炳那贼一个,却与无为军百姓无干。他兄既然仁德,亦不可害他,休教天下人骂我等不仁。众弟兄去时,不可分毫侵害百姓。今去那里,我有一计,只望众人扶助扶助。”
好一句冤有头债有主,可一旦自身遭遇太多不幸之后,历史上又有谁能真正做到呢?
这是宋江在水浒上第一次指挥战斗,执行命令的是那些传统观念里无恶不作的盗贼们。命令里的第一个内容是不可分毫侵害百姓,没有城中剽掠钱财女人的内容奖励。
无论上苍对他如何不公,无论他是否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心里装着的第一件事,是天生苍生。
好了,写到这里,我们是时候回头去解释下宋江反诗了。
在写反诗前,宋江先去找了张顺戴宗李逵三人,一个人在外乡是很孤独的。结果这三人都不在,宋江闷闷不已,这种心情下,宋江一个人来到浔阳楼,几杯酒下肚后,开始感伤起来。想到自己蹉跎的一生,虽然人缘好,认识了一些人物,得了些虚名声。但是现在都三十出头了,不仅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事业,反而沦落到外地做配军。连自己的父亲兄弟可能都无法再见面,忍不住潸然泪下。插一句,北宋时配军是很严厉的,脸上刺着发配地和部队番号,避免逃亡,又是终身制,基本上也就意味着宋江一辈子别想和老爸兄弟见面了。宋江这个人是非常感性的,如果按照水浒书中的旁白描述,兹以为他的感性程度可以和林黛玉有一拼。一般而言,感性的人常爱幻想。伤感过后,酒精开始发挥作用,宋江开始幻想;“倘若他日身荣,再来经过,重睹一番,以记岁月,想今日之苦。”,这是他写《西江月》的初衷,可根据他的所作所为和写词的目的来看,既然为纪念他日身荣,已记今日之苦,怎么会有腥风血雨这种事来破坏气氛呢?不通,当然不通。如果结合宋江最后的宿命和一句托梦皇帝的“臣死无憾”来看,这首词就很好解释了。
正式解读前,先说下权谋。权谋这个词在古代,不是贬义词,通常指一个人的能力、计谋、远见。所谓兵权谋家,即指那些很有大局观的谋略型军事家。可惜现在厚黑学泛滥成灾,权谋也就了阴暗卑鄙的代言词了。搞清这一点,解读可以开始了。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我从小就刻苦的学习知识,长大以后既有能力又有见识。可现在就像一只躺在荒山上的老虎一样,锋利的牙齿和爪子只能收藏起来(爪牙这里比喻自己的本事)没有用武之地。更没想到时运不济,甚至被刺了面当了罪犯,可我这样一个人物,难道真的要接受一个配军的命运吗?不,如果有一天,老天爷能让我一雪耻辱,给一个让我才能尽情施展的机会,那么我情愿自己的生命代价来换取。
前面三句没什么问题,重点说下最后一句。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宋江有什么冤仇?他的两个仇人,阎婆惜连老母带姘头都死光了,刘高一家估计连猪仔都杀光了,只要写诗的时候黄文炳不玩时空穿越,宋江可以说没有任何仇人。那他的冤仇是什么呢?他的冤仇是这个的狗jb日出来的乱世,导致人心不古,使他从顺民成为一个罪犯,他的冤仇是这个腐朽的政府任人唯亲的用人制度,导致他这样一个人才得不到国家的重用。这才是他最大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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