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晚唐遗事》
第39节

作者: 玉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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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2-08-25 19:41:04

  第七章:暗夜鬼屋
  唐朝的黑夜里到底有多少诡异和鬼怪?谁也说不清楚。
  那一夜,酒醉的王生酣睡中,一条手臂垂下床来。妻子怕他受风寒,去扶住丈夫的手臂,准备将它塞回被里。忽然,黑暗中猛地出现一只恐怖的巨手,抢在她前面拽住了王生。还在睡梦中的王生咚地一下,跌下床来,半截身子陷入了地下,眼看就要被拖走。妻子大惊,一把拉住丈夫,闻声赶来的婢女也上前帮忙。可两个弱女子的气力怎么敌得过神秘的巨手,王生还是被一点一点地拽入了黑暗的地下……(1)

  户部尚书韦虚心家的黑夜里,也会伸出一只恐怖的巨手来。接着,一张硕大无比的鬼脸浮现在空中,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张开血盆大口,仿佛要把人整个吞噬下去似的。你可以想象,孩子有多么惊慌,尖叫着躲开那只鬼手,仓皇逃出屋子。可那张鬼脸却化为一羽鸱枭,巨手则是它的双翅,仆扇着,追出门去,绕着孩子飞舞,硬生生将孩子逼向一眼水井……等家人闻声赶来,神秘的鸱枭已经消失在黑漆漆的夜空。孩子被七手八脚捞出井时,已经被吓傻了,不过还能断断续续说出恐怖的经历。但是,几天后他还是一命呜呼。最让人揪心的是,韦家的三个孩子都是这么神秘地死去的。(2)

  地下有鬼脸,空中有鬼脸,墙上自然也会有。咸阳县尉李泮的外甥就在黑夜里,看到一尺多长的血红鬼脸浮现在南墙上,跌鼻獠牙。李泮的外甥勇倒是很勇敢,挥拳揍了过去,鬼脸应手而灭。但是,片刻后西墙上又浮现出鬼脸来,不过颜色从血红变为惨白色的。外甥捏着拳头追了过去,它又消失了。接着,是青色鬼脸浮现在东墙、黑色鬼脸浮现在北墙……更为狰狞,脸庞足比先前大了一倍。李泮的外甥连打了几拳,那张黝黑发亮的鬼脸竟没有消失,索性抽出刀来,刺了过去。刀光一闪,那张黑色鬼脸竟然从墙上扑了过来,罩在了李泮的外甥的脸上。一声惨叫后,他倒在地上,没有生命迹象的脸庞漆黑如墨。(3)

  如果鬼脸不出现在地下、空中和四面墙壁上,就一定会出现屋子中的灯影里。一日,金吾将军裴休贞与客人喝酒,多贪了三两杯,沉沉睡去。梦中忽然见屋里传来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哥哥去娘子……”绕着床沿,袅袅不绝。
  裴休贞猛地睁开眼,只见夜色已浓,屋里伸手不见五指。他惊慌地跳下床来,大声呼救。听到屋里有异常动静,家人都赶来了。一个奴婢还把一盏灯带进了黑暗的屋里。只看见灯影里浮现出一个鬼魅,肤色漆黑,如昆仑奴一般,一咧嘴,露出白森森的长牙来。裴休贞的弟弟挥拳打去,砰地一声,好像打在铁石上。鬼魅这才缓缓地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4)
  这就是唐朝黑夜里的屋子,砖地下、房梁上、东墙、西墙、南墙和北墙……甚至一盏青焰明灭不定的灯,都可能浮现出一张鬼脸、一只巨手和一段耸人听闻的死亡故事来。今天,我就要带你走进一间名为思政殿的屋子,去认识烛火下端坐着的那个孤独的人。
  ——宝历二年十二月,初登大宝的李涵十七岁。
  ——开成五年正月,李涵殡天时三十二。
  十七岁时的李涵该是位白皙,甚至有些病态苍白的年轻人,有着柔和的脸部线条。神情淡淡的,唇色淡淡的,眉目也是淡淡的。一缕天然的忧伤如烟如雾,经年不散地罥结在眉梢。他遣散了个人娱乐用的教坊乐工、翰林伎术冗员和三千宫人,还有五坊的鹰和犬。那些靡费人工的奢侈品也被从贡品清单上一一划去……很多年以前,唐德宗(李适)刚即位时也给人这种云开日出的印象,可终成虚幻。也许是有过这样的经历,朝野上下没有象上一回那样轻率地欢欣鼓舞。不过,李涵的最初姿态对他们来说,毕竟不失为一种鼓舞,或者安慰,特别是有唐敬宗(李湛)作为比照。唐敬宗的年纪略长于李涵,但他无论从那方面看都还是个孩子;李涵眉头的忧伤、心头的事却是属于成年人的。他开始学习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居高临下。兄长从大臣那里没有得到的指点,他渴望能从书籍中得到。李涵在枯燥的经史典籍中消磨掉后宫生活的大部分时光。诚如他自己所说的:“若不一夜处理政事,一夜读书,怎么配当皇帝?”

  这个时候,黑夜的屋子里没有鬼魅,只有一代代明君和贤臣的身影,在书页上晃动。
  十五年后的李涵神情颓废,无所事事地坐在空荡荡的思政殿深处。在黯淡的阳光里、昏暗的烛光里,在黑暗里,一杯杯酒被木然地送进口中。极尽物欲当然也是疗治抑郁的一味药。入口不觉,咽下去却从心底生出涩涩的苦。可除了一次又一次地将空空如也的杯底留给自己,他又能作些什么呢?魂魄被摇散在水光潋滟的酒液里了。如果还剩那么一点,也在一具具白腻的肉体上化作了轻云薄雨。经历巨变后的李涵,对男子充满了畏惧的情绪。那些勉强可以算作男人的阉人们更是面目可憎——他厌恶一切与政治沾边的人。唐朝曾经是一个女人与政治结缘的朝代,但现在不是了。她们曾经饰演过的角色和她们对宫廷阴柔之气的象征功能都历史性地让于不男不女的阉人了。所以,李涵将自己的生存偏好最终定位在酒精和红颜上。女人美丽的胴体和酒觥一样,可以容纳如水的他。可耗散性的感官享受也没有让李涵体验到酒神狄俄尼斯所代表的纯粹快乐。他的颓废是极度清醒状态下的颓废,因此无可排遣。清醒对他而言实在是一种哀恸,巨大不幸后的不幸,使他彻底失去了快乐的可能。

  翰林学士周墀有时候会陪他几杯。有一次,李涵问周墀:“我比较象前代的什么帝王?”
  “陛下可比上古的尧、舜。”
  “朕怎么敢和尧、舜相比!”臣下的奉承让李涵很不满意,追问了一句,“朕要问卿的是,比周赧王、汉献帝如何?”
  在那个时代,谁听了这话都会诚惶诚恐的,哪怕是真话。周墀慌忙说:“那些都是亡国之君,怎么能和陛下相提并论……”
  李涵一定是一边不以为然地摇头,一边用无爱无恨的口吻说:“周赧王、汉献帝不过是受制于强大的诸侯,现在朕受制于家奴,照此看来,朕还不如他们呢。”
  仿佛评说一个遥不可及的历史人物似的,真让人很难想像发议论者就是被议论者本身。生前处境固然没有转圜的余地,身后名声也是一无指望了。李涵就只能将这般绝望的心情寄托在过分客观的评论里。那种冷冷的口气夹杂着冰渣,夹杂着雪粒,相隔千年仍让人为之一寒。可再冷也掩饰不住内在的孤独、愤慨和哀叹。有没有一位帝王的感伤达到过如此的地步,以如此触目惊心的语言表达出来——幻灭后的感悟因为李涵话语中对比和自虐的意味而获得了真正深刻的意蕴。

  这种幻灭我们并不陌生,在唐穆宗、唐敬宗的人生经历中领略过,在李涵之后的二十年,乃至更长时间里,那样的黯然欲绝仍然是那一段往事的背景情绪。距离改朝换代还有不短的一段时日,可李涵还是领会到了——领会亡国之恨根本不必等到亡国之时。十多年中李涵手不释卷,竟然就只获取了这种悟性。思政殿幽深的空间里屡屡与李涵照面的,是周赧王,是汉献帝,是所有亡国君主……他们的身影层层地叠印在李涵对面的罗幕上、罗幕后面的素壁和素壁后面,象雕刻进去似的。

  说完这话后,李涵起身踅入罗幕后面,永远地。曾被末世的凄凉折磨过的天子们在后面等他。李涵可以和他们叙一叙……不知怎么地,我会把思政殿想象成月光边缘一个孤单的房间,那种冰凉的银质月光。房里有几个凄惶的灵魂在絮絮而谈,声音压得低低的,嘤唔如丝,唯恐一不小心被人听见心中的艾怨。
  这个时候,黑夜的屋子里也没有鬼魅,只有多少朝末代帝王的身影,在李涵绝望的心里。
  我们一手拎住李涵帝王生涯的开头,另一手拈起结尾,一段晦暗的命运就这样被我们首尾提挈,从纷繁爻错的历史中抖落了出来
  ——这段命运是在闹鬼的黑屋里徐徐展开的。
  就让我们回到宝历二年十二月初九,疏树寒鸦到了半夜还啼声不断,好象知道又将是一个不平静的冬夜。

  (1)引自《酉阳杂俎》
  (2)改自《纪闻》
  (3)改自《纪闻》
  (4)改自《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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