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8-26 21:16:35
“夜听更长玉漏稀”,江王李涵许久都没有能睡去。就在昨夜,长兄唐敬宗毫无先兆地驾崩了。当神鼓夜钟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李涵止不住泪流满面。父亲留下五个儿子。除了李涵和唐敬宗外,还有行五的颍王李炎(唐武宗)、行六的漳王李凑和行八的安王李溶。唐敬宗居长,今年也还不满二十,没想到就此撒手人寰。自幼敏感的李涵隐约觉得:体格健壮的长兄死得非常蹊跷。
白昼发生的一切,似乎印证了这个猜想。
紫宸殿外庑上接见宰相和百官的,竟然是绛王李悟。他是祖父唐宪宗(李纯)的第六子,李涵兄弟的六叔。且不说唐敬宗膝下已有五个儿子。就算皇子年幼,也还有四位皇弟。绛王李悟的出现,实在很不寻常。尽管李涵疑窦重重,却无能为力。只有手握神策军的权阉能翻云覆雨。年轻的江王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么软弱。
簟凉枕冷,就在李涵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条件反射似地从珊瑚枕、玳瑁床上一跃而起:又出什么事了!
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绛王李悟要诛杀对他构成潜在威胁的龙子龙孙?这决非不可能。熟读史书的李涵对宫闱喋血再熟悉不过了。就连一代英主唐太宗(李世民),不也在玄武门弑兄屠弟,把十个侄儿也送上刑场?远的不说,祖父唐宪宗杀了舒王李谊、父亲唐穆宗杀了澧王李宽,都是前事不远。绛王李悟痛下杀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李涵的后脊上冷气嗖嗖,豆大的汗珠却一颗颗地落下。没等他回过魂来,冷冷上弦月已把一群阉人的剪影映在窗纸上,如鬼似魅——李涵一生都不会忘记这惊悚的一幕:他听说过那只把王生活活拖入地底的巨手,也知道韦虚心家翻飞的鸱枭;墙上的漆黑鬼脸是如何夺走李泮外甥的性命,李涵不晓得;可灯影里的獠牙森森的昆仑奴,他完全能想象。难道,自己也要在这间黑暗的屋子里与鬼魅邂逅?
片刻后,几个阉人已簇拥着惊魂未定的江王,上了一架小小的肩舆。
出十六宅,一行人径直转入了夹城。毗邻宫闱的长安东城墙有两层,两墙中间的通道就是夹城。这条隐秘的通道将大明宫、兴庆宫和十六宅连接起来。平时,夹城无人行走。在这耿耿寒宵,一阵欻欻的脚步带着李涵穿行在夹城,朝大明宫方向狂奔。在惊疑的眸子里,“九衢双阙夜苍苍”,就象是玄武门屹立在无疆的黑暗中。过去两百年中,这座建筑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宫闱喋血的故事出现。这使它与政变联系在一起。玄武门是我们叙述中的固体:突兀、具体、真实得恐怖,在一个特别的时间,与周遭特殊的底色相融合,而魔幻得无法想像。这座门使我们不需要过多借助想象力,就能补足骨肉相残的情节和细节。
穿过冷光疏影,肩舆被抬进一个小院。门扇打开,一阵刺眼的烛光映得李涵睁不开眼。等瞳孔适应了银烛光后,他才看见翰林学士韦处厚在门内迎接他。
城南韦、杜,是长安的两大名门。韦处厚出身簪缨世家,少年时就因孝顺父母享有美名。他博览史籍,文思赡逸,对《五经》更是有很深的造诣。二十卷《六经法言》颇有见地。元和时代的名相裴垍就非常赏识这位谦谦君子。这位君子现身宫廷,让李涵稍感安心。深宫中云诡波谲的一切,在翰林学士条理清晰的解说下明晰起来:午夜狂欢中,唐敬宗被他最宠幸的宦官刘克明杀死在重重帷幕后面……
可怕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李涵潸然落泪。等他情绪稍微平静些,韦处厚才又讲述下去。
满手鲜血的凶手连夜假传圣旨,命绛王李悟监国。可他忘了,两中尉、两枢密才是内廷的最高首领。这种专擅的作法已触犯了“四贵”的权威。在刘克明的安排下,绛王李悟到紫宸殿外庑接见百官,俨然以未来的天子自居。一切都风平浪静。刘克明松了口气,以为大局已定,开始谋划如何更换中尉和枢密使。
这一切岂能瞒得过枢密使王守澄、杨承和和右神策军中尉梁守谦,还有接替马存良执掌左军的魏从简?他们的耳目遍布宫闱。四贵聚集,秘密商议诛杀刘克明。这一次,他们师出有名、可以光明正大地结合士大夫的力量。元老重臣裴度和翰林学士韦处厚都预谋此事。入夜后,左、右神策军和飞龙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大明宫。刘克明无路可遁,仓皇藏身一口琉璃井。神策军与飞龙兵很快循迹而至,把他拽出井口,一刀斩杀。懵懵懂懂的绛王也死在混乱中……鬼影幢幢的大明宫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了。
听到这里,李涵有些明白了:兄长驾崩,绛王李悟也死了,权阉和朝臣要选择自己来继承皇位?
当闪烁的目光投向韦处厚,得到了一个肯定的表情。
两年来,裴度为首的士大夫受够了那个顽皮少年唐敬宗。谁都不愿意拥戴一个更幼小,但可能是更顽皮的。他们抛弃了父子相传的宗法原则,选择了江王。李涵研读儒家经典,尤其喜欢读记载唐太宗事迹的《贞观政要》,完全有望被塑造成士大夫心目中的一代明君。
李涵作为皇室旁系入继大统,不符合礼法?没关系,韦处厚设计了一个简明合法的程序。
韦处厚让李涵先以江王的身份,宣布平定刘克明之乱,把他塑造成有功社稷之人。这样江王就取代唐敬宗的儿子们,取得优先继承权。群臣们三表劝进,再由太皇太后郭氏下懿旨,命李涵即位。郭氏自然没有异议。登基的不论是孙子还是曾孙,反正都是自己的血脉。
在设计一套自圆其说,或者说掩耳盗铃的理论时,士大夫们显得很有智慧。可惜,这也是最后一回发挥这样的智慧了。从此以后,手握兵柄的阉人一次次废长立幼、引旁系取代嫡系,放肆践踏貌似神圣的宗法原则,再不需要什么理由了。
永贞内禅和元和宫变中,士大夫和阉人一起制造了血案。在一片对阉人谴责和审判的声音中,士大夫又掩盖了历史的真相。但唐敬宗遇害这一回,士大夫显然扮演了不一样的角色,也有了不一样的收获。
安史之乱平息后,王朝复兴成了整段历史的中心话题。在很长时间内,这个命题一直等价于削平藩镇。唐宪宗缔造的所谓“元和中兴”,实际上就是削藩最成功的一段时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削藩”被悄悄地置换为“锄阉”。这个意义深远的转变,多少与唐敬宗意外遇弑有关。
不错,是几个宦官杀害了唐敬宗。但我可以断言:对整个阉人集团来说,整个事件绝对是一次意外。因为,最能代表阉人势力的两中尉、两枢密使都没有卷入夜宴的阴谋。获悉唐敬宗的死讯后,他们愤然杀进大明宫。
诛杀刘克明的汹涌人群中,有一个阉人应该特别引起我们的关注。
这时候,仇士良还不是阉人中最引人瞩目的一位。与吐突承璀的密切关系,使他在元和宫变后沉寂了很多年。杀死吐突承璀的梁守谦等人对他心怀猜忌。王守澄更是百般打压。不过,属于仇士良的时代很快就要到来了。多年后,这个权阉隐退时,曾语重心长地用一段话来总结自己的经验,告诫后辈阉人:要用花样常新的游戏填满天子的闲暇时光,使之沉湎于骄奢侈靡的生活中,无暇过问朝政;尤其不要让天子读书,穷究前朝兴亡更替的教训;否则阉人就会被疏远……听了仇士良一番高论后,党羽们无不拜谢而去。
我怀疑仇士良这段话的真实性。这些文字可能被书写史书的士大夫们别有用心地加工过。阉人们不是没有灵魂和尊严的动物。谁会主动把自己定位为亡国的妖孽?在阉人眼中,书本对他们的指责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专权擅宠、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还有生活腐化……这有哪一样是阉人们独有的缺点?举一个例子来印证阉人的罪恶时,我们可以举出几个同样的例证,来说明士大夫与他们不过一丘之貉。阉人们的确害怕天子阅读。但那仅仅是因为,书写的权力始终掌握在敌视他们的士大夫手中——在用文字虚构出来的世界里,阉人被彻底魔鬼化了。
但是,被书写在仇士良名下的言论确实包含了某种真实。和士大夫不同,阉人们不是通过道貌岸然的劝谏和长篇大论的书写来影响天子。他们给天子无微不至的照料,满足他的一切欲望。当天子惬意地眯上双眼,享受为他安排的一切时,阉人们悄悄地捡起被遗忘在某个角落的权力。所以,阉人们喜欢皇帝沉湎于个人生活,而不是公共生活。如果坐在宣政殿中央的天子不是这种类型的,阉人也要努力把他改造成享乐型的——这是仇士良经典论述的核心内容。
贪玩的唐敬宗其实是阉人们梦寐以求的极品。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他却让一个胆大妄为的阉人刘克明给杀死了——这恰恰是士大夫们最满意的地方。他们需要依靠阉人的神策军来杀刘克明,可这不妨碍他们把弑君的罪名加诸于整个阉人群体。
士大夫早就意识到,他们最大的威胁不是藩镇,而是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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