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8-29 13:10:02

　　藩镇拥兵自重，割据地方。就算最嚣张的河北三镇也不曾觊觎长安的权力。相反，藩镇的压力使天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依赖士大夫。安史之乱前，天子对士大夫肆意执行生杀予夺之权。不用提武则天恐怖统治时代的累累亡魂，看看天宝年间的杜有龄一案就很清楚了。死亡的名单包括了宰相、尚书这样的三品高官，还有李邕这样的名士。这种任意杀戮在藩镇崛起后还有么？性质比杜有龄一案严重一千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也只有王叔文这样被士大夫主流蔑视的棋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对比杜有龄案血淋淋的刑杖，他被勒令自裁也算是很温和的。贬黜到崖州，几乎是天子对晚唐士大夫们最严厉的惩罚了。

　　为了“家业不坠”，雄踞一方的藩镇施行“辟署制”，不拘一格地招揽人才。 比起讲究门第、程序繁琐的长安铨选，藩镇的幕府“惟其才能，不问所从来”，为士大夫提供了一条“先辟于征镇，次升于朝廷”的青云路。白居易就曾说，栖身幕府的衣冠人物十有八九日后都入朝为官。他们中的许多人成了士大夫的中坚力量。今天，我们对照宰相名单，不难发现，安史乱后的宰相，三分之二有入藩镇幕府的履历。宋代的欧阳修就很羡慕地说：“唐朝的藩镇争相聘请人才，所以无官无职的士大夫只要德行闻名乡闾，或文章扬名科举考场，都能被藩镇网罗，然后再跻身朝堂，位列将相，当时的大人物多出自藩镇幕府。”等到士大夫回长安任公卿，藩镇又给他们送来金珠玉玩，靠贿赂换取节旌和爵位、荣衔。有时候，藩镇还是士大夫逃避政治追杀的避难乐土——这就是士大夫对削藩缺乏热情的原因。

　　每一次长安征伐藩镇，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士大夫提出种种理由，表示反对。就算在元和年间，反对用兵的人也要远远多过赞同用兵的人。征伐淮西这样跋扈的藩镇，高层的主战派一度只剩下宰相裴度一人；反对派的名单上却赫然包括韦贯之、李逢吉、张弘靖、萧俛、白居易、段文昌、令狐楚、钱徽、独孤朗、张仲方……士大夫对藩镇的态度可谓一目了然。如果没有唐宪宗的铁腕，裴度根本不可能顶住同僚的巨大压力。唐宪宗驾崩后，士大夫们就迫不及待地改弦更张，取消了元和朝对藩镇的铁血政策。

　　阉人就不同了。在生存空间日渐狭小逼仄的长安，他们和士大夫你拉我扯，挤来挤去，争夺日渐枯竭的权力资源。对士大夫来说，阉人才是头号敌人。元和四年，长安与成德军的王承宗大战迫在眉睫。可士大夫关心的是：为什么由权阉吐突承璀，而不是一位受人景仰的士大夫来领军出征？吐突承璀巧妙地诱捕过心怀鬼胎的昭义节度使卢从史。可见，这个宦官也决不是什么无能之辈。在朝中大臣们的制肘下，吐突承璀出征河北惨淡收场，实在是意料中的事情。当他铩羽归来，士大夫群情汹汹，一心想置他于死地。可唐宪宗庇护了他。吐突承璀这些阉人被士大夫视为洪水猛兽，可天子不这么看。士大夫们就没有办法把宦官这个头号敌人转化为整个王朝的头号敌人，利用皇权来收拾阉人。

　　现在的士大夫是很得意的。因为坐在思政殿上的，是位爱读书的天子。文字，正是他们的强项，他们影响世界的最重要的手段。
　　李涵多么有学问呢？一次，恰好是延英殿听政的闲暇，他偶然问起身边的宰相们，《诗经》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句子中，“苹”到底是一种什么草呢？唐朝的宰相大多进士出身，写得一手好诗，《诗经》自然是烂熟于胸的。可他们相互看了看，没有回答。只有李珏踌躇了一下，不很肯定地回答，按《尔雅》的解释，“苹”是大约藾萧。李涵很肯定地说：“我也看过《毛诗疏》，上面记载的“苹”叶圆花白，丛生在野地，好像不是水生的藾萧。”

　　李涵的另一个问题是，古诗有一句“轻衫衬跳脱”。“跳脱”又是什么？这一回，真的没有人吭声了。李涵引用南朝陶弘景编撰的《真诰》中记载的典故，认为古书上的“跳脱”应该是现在腕上戴的镯子吧。
　　有一年，一尾神秘的黄蛇借着漆黑的夜色，从宫中的藏宝库中游出来，出没于红泥椒殿、翠雕宝阁，闪烁着耀眼的光。本就阴森的宫殿更增了三分诡异气息。有几个胆大的人试图要擒住它，却屡屡失手。还有人用珊瑚玦去砸那尾黄蛇，却连蛇带玦都不见了。
　　掌库者敲开了我的院门，希望能从我嘴里找到答案。可是，他失望了。象我这样见多识广的占卜者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这些年来，我只关心我的荼蘼为什么不开花，已经很久没有关注那些神秘的古怪事物了。
　　掌库者只好将这桩奇闻告诉天子。李涵想了一下，便让人在白昼时入库房仔细搜寻，果然找到了一尾黄金制成的蛇。那块珊瑚玦，还穿在蛇头上呢。李涵告诉大家，隋炀帝还是晋王的时候，曾把赠送给陈夫人一尾金蛇——想来就它了。
　　大臣们接过金蛇，仔细察看了一下，居然在额下看见“阿麼”两字。李涵点了点头，说：“果然不出我所料，阿麼（音mó）就是炀帝的小名。”
　　怎么才能让这尾金蛇不再骚扰深宫呢？我不晓得。玉阶下成群学问渊博的大臣，更是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天子想了想，命人取来一对玻璃连环，把蛇绑在一只玉彘的前足上。李涵解释说，根据书籍记载，猪是克蛇的。玉彘来镇金蛇，实在是非常合适。
　　果然，宫中的人再没有看见那尾熠熠生辉的小金蛇到处游走了。（引自《杜阳杂编》）

　　我猜想，士大夫们还是很喜欢这位爱读书的天子，这便于他们用阅读来操控他。正是在士大夫的洗脑下，李涵把王朝复兴的内涵解读成“锄阉”，在藩镇问题反而没有太大的作为。就这样，士大夫如愿以偿，把斗争的矛头从河北的藩镇转移到内廷的阉人身上。李涵在位的前九年里，他做的全部事情就是策划了一个又一个针对阉人的阴谋，把自己的命运，还有士大夫的命运，都一步步地引向一场空前的灾难。只有象我这样冷眼旁观的人才知道，把唐敬宗惨死的罪责完全推给阉人群体，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是士大夫们的集体创作。把李涵上台说成裴度、韦处厚的功劳更是一个笑话。

　　在未来的某一天，阉人要张开他们魔鬼般嗜血的嘴，亮出獠牙，来回应士大夫 们的谎言和笑话。
　　可是，李涵从来没有到过我的小院，自然不知道我的看法。我只好孤独里看着空落落的枝头，想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