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9-04 07:53:42

　　四
　　关于龚自珍辞官的原因，日籍华裔作家陈舜臣给出了极为浪漫的解释：传说他与皇族的爱妾之间有暧昧关系，而这种关系不幸为外界所知，于是，感到处境危险的龚自珍，遂慌忙南归避祸。他的情人就是著名的顾太清，乾隆皇帝的玄孙——奕绘的侧室。顾太清对中国的传统文化造诣很深，颇具文学才能，著有《东海渔歌》和《天游阁诗稿》（《鸦片战争实录》）。
　　事实上，龚自珍的南归，很大程度上得归因于当时的政局，这一点我们在上文中已分析过。不过，龚自珍似乎并不想把事情搞得太糟，因此相中了几个颇为体面的借口：老父年逾七旬需要赡养是一，叔父龚守正适任礼部尚书例当引避是二。
　　龚自珍就这样于四月二十三日傍晚，在充满伤感的斜阳的目送下，不携家眷，独雇二车，一车自载，一车载文集百卷，夷然傲然地离开了居住时间长达近二十年的京城。
　　此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挚友吴葆晋得讯，侯立距都门七里处，设茶洒泪而别。京中诸友来不及一一道别，他给他们分赠了特别的礼物——别诗，这些诗均收录在《己亥杂诗》里。
　　不知是否有断人肠的箫声？但在路上，龚自珍依然痴痴地吟道：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经过时光的沉淀，后两句诗无可争议地侧身经典。诗中并见得龚自珍有怎样的颓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断然下定决心不想再回“无所作为”的官场了。因为他接着又交底说：

　　掌故罗胸是国恩，小胥脱腕万言存。
　　他年金匮如搜采，来叩空山夜雨门。
　　“金匮石室”，旧指国家秘藏重要文书的地方，这里当是指代翰林院编修一类的史官。他因何要跋涉空山，去叩响那“夜雨门”？这是龚自珍出于对自身学问的自信。
　　幼受庭训，八岁上，父授《文选》，得旧《登科录》读之，是其搜辑二百年科名掌故之始。十二岁，外祖父授以许氏部目，十四岁，始考古今官制，年十六读《四库提要》，是为目录学之始。年十七，始收石刻，十九始倚声填词。之后泛滥无涯涘以至于佛典，学问那是有相当的根柢的。
　　然而，某种意义上说，当年王芑孙的劝诫，却也成了现实。这不，他真要归老空山了。在沉重的车轱辘声中，龚自珍回忆起他的生平，他的剑气，以及他那难以阻挡的洞察力。他自我解密说，此无他，不过是世势使然罢了：
　　观理自难观势易，弹丸累到十枚时。
　　五月十二日，龚自珍行抵清江浦（属清河县，今江苏清江市）。是夜，馆于旅舍。夜闻运河船夫拉纤之声，想起自己亦曾享用过北运的漕粮，却是徒费俸米，无所作为与无能为力，不禁泪如滂沱，于是有诗纪之：
　　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河。
　　我也曾糜太仓粟，夜闻邪许泪滂沱。
　　龚自珍出京时，行至广渠门外五里许的一个村庄，叫五尚书坟，夜宿于此，却意外地听到这个荒凉的村落竟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书生本色的龚自珍披衣夜起，寻得那人去聊天。对坐的学子有志“虫鱼之学”，龚自珍安慰他，也好，考订古籍作用虽有限，到底强过那些碌碌无为的人——终胜秋燐无姓氏。因为或许别人在作学问时，会引用到他的研究成果。
　　可是当他从清江浦继续南行，龚自珍失望地发现，他竟连有志于“虫鱼之学”的学子都碰不到。熙攘的渡口，簇拥着书生打扮的人，一问才知他们真的是“白面儒冠”，再问却是这些原本应该闭门用功的书生，竟要迫于生计而早早丢开书本，投奔权贵门下去做前途渺茫的幕僚——师爷。遥想康熙年间，“家家饭熟书还熟，羡杀承平好秀才”，而今号称富庶的江南，竟破落得腾不出一点空间，留住理想与梦想：

　　萧萧黄叶空村畔，可有摊书闭户人？
　　龚自珍自然明白造成这一恶果的原因：据载，仅道光十七年（1837）这一年，广东、福建、浙江、江苏、天津等主要海口因为鸦片的输入继续增加，流出的白银就达6000万两之多，以故国内银荒严重。次年，即龚自珍离京的前一年，鸦片输入达到近几年的最高量，白银雪崩般外流。结果是，银贵钱贱，是年每两纹银折合制钱一千六百多文，银价比本世纪20年代增高60%。
　　一定是读书人高贵的良知，让他无法漠视这样的苦难。龚自珍想起了南去的故人（指林则徐），本有奇计要献于他，无奈“蜡丸”难寄，白费了这不寻常的心思。
　　“故人横海拜将军，侧立南天未蒇勋（蒇chǎn勋：大功告成）。我有阴符三百字，蜡丸难寄惜雄文。”这首诗其实是龚自珍的自悼，并非真指音书难寄。仿佛美人迟暮，英雄无用武之地，是为人世之大不幸。